前言
這是去屆文學獎小說組的得獎作品,記得投去參賽的一刻,我問鼓勵我去參賽的朋友一個非常重要的問 題,那問題不是怎可以得獎,而是”可唔可以唔用真名參賽?”,故事和散文不同,散文一般接近真實,而故事則不然,有時候,感情可能很真實,人物也可能很真 實.但情節多為虛構,感覺上有種尷尬,特別此作內有很多似是而非的朋友存在,我不想惹人誤會,也就不想公開給人看.經過兩年來勇敢獻醜的歷程,我面皮也開 始厚了,借下星期回母校和師弟妹談”澳門人的寫作夢”,我想還是把作品貼出來吧,以便同學們可以看到我的愚作(雖然講座是介紹其他作家的作品為主的),兩年前,我曾經私下將此作傳給一些朋友作為聖誕禮物,現在公開貼出來,也藉此送給所有讀者:祝大家生活可樂!
生命沒有可與不可,可口的東西不一定可樂,可樂的東西也不一定可口,我們無法選擇可與不可,只能選擇樂與不樂。我無法用文字確切地告訴你人生的樂是什麼, 如果你想知道,讓我們都手握一罐可口可樂──揭開拉環,聽聽 "唧!嚓!"俐落的聲音,品嚐舌尖麻醉的快感,感覺由喉嚨到食道一段的翻騰,目送剩餘的白沫 滲進黑洞……
可口可樂──我最喜歡的飲料,雖然keep fit很重要,而可口可樂糖份很高,但我還是堅持天天睡前開一罐。注意!是開一罐,不是喝一罐,因為多數時間,我都只能喝半罐的份量,或者可能只喝幾口就想睡了,剩下的,我會拿到廚房倒掉,看著吐白泡的黑色小溪灌進深谷,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好幾個朋友都告訴過我“拜託不要喝那種可怕的飲料!”,曾經有人做過實驗,把一杯可樂倒進佈滿陳年老蹟的馬桶,隔天用水沖掉,發現馬桶光潔如新;把幾隻真人的牙齒放進這種飲料,不久牙齒就腐蝕掉……我想著想著,越發興奮,想想思想的陳年老蹟一下子可以洗掉,不必要的身體污垢可以融化,那是多麼暢快!潛意識裏,我渴望生命也可以輕易在“可樂”中消磨掉,像我的青春和愛情一樣……
可?
年少的時候,大人經常和我們說“洗過手可以去進食,因為沒有細菌”;“做好功課可以吃糖果,因為我們是乖孩子”;“早睡早起可以身體好,因為有足夠的休息”……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可以和不可以,背後一定有一個合理原因的。
“可樂的品種很多,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偏選這個品牌嗎?”很多朋友好奇。可以呀!我可以告訴大家,我選它並非因為它特別“可口”,而是當中的“可樂”。是的!可口可樂最早給我的回憶是“可樂”的。記得年少的時候,故鄉還沒有可樂這種飲料,那時的汽水是橙色的,汽水是橙汁的專稱。那一年,我們移民澳門,剛到步的晚上,爸爸帶我們去銅馬廣場的露天茶座消遣。茶座中,每個人的玻璃杯內都彷彿映出七彩的虹,唯獨那黑色瓶子散發出的與別不同的氣質吸引著我,我在冰櫃翻出那個曲線玲瓏的像誘人美女般的瓶子,凝神看著coke cola的字樣在雙乳前飛舞,伴著閃閃發光的冷露,思緒仿佛就飛到神秘的夢幻樂園去了。我當年才幾歲,好像從未喝過冷藏的飲料,對它身上附著的冷露特別感興趣,雖然父親已經強調過幾次“要用吸管來喝!”,我還是偷偷地黏瓶外的水,感覺味道微鹹,偷來的感覺卻好像沾到母親的乳液那樣興奮。後來我初為人母,有天和丈夫打趣“要不要來吮一口?”他認真地問“什麼味兒?”,我鬼魅地說“好像可樂瓶上的水珠那樣!”,他嚇得直搖頭“那種東西誰會喝,真不衛生!”。為什麼像可樂瓶上的水珠就不可以喝?為什麼可樂瓶上的水珠不可以是衛生的?
大人總是說 “孩子不可不吃早餐!”,但孩子總覺得不吃是可以的。小學的時候,媽每天給我一塊錢買早餐,我會省下來賣別的東西,當時一瓶可樂約2元吧,我和好朋友瑩放學後會去工人球場合資買一瓶,然後在那裡看看足球、聊聊天,不時招來一些大叔色迷迷走過來“小姑娘,要不要和我一起喝!”,瑩性子強,會大罵“鹹濕佬!”,大叔們聽了似乎更興奮地湊過來,嚇得我們拔腿就跑,幾次過後,發覺他們其實並無惡意,只是覺得有趣,過來湊熱鬧。大叔們很闊綽,經常給我們買吃的,但我會記著媽媽說的“人家給的東西不可以隨便要的!”。
中學的年頭,瑩是校內的風頭人物,男孩子看到她都如蜜蜂黏著蜜糖,我們一起在學校合作社做兼職,閒時總有男孩子拿可樂過來討好她,她不如我保守,常常說“卻之不恭!”,有時也給我倒一些,我飲著總不是味兒。初三那年,我在文學社內認識了高三的才子文──一個站台上滔滔不絕、一針見血,在台下深沉輕愁的男孩子。想起他台上閃亮的模樣,我會發笑;想起在台下默默等待他的注視,我會臉熱。在社內,我一直等待他走過來和我聊天,只是他只會和我說關於工作的事,他當社長的那年,常來合作社找我談社務,一談就是半小時。那時候,他站著的位置迎著太陽,讓他高大的身影蒙上一層迷幻的光,感覺很不真實。我話不多,支支吾吾的,瑩卻是滔滔不絕,因為他來多了,其他的男孩便不爽,送可樂的次數就頻密了。文看在眼裏,應該覺得那些男孩庸俗吧!至少我認為他應該是與別不同,但他有天竟然問我“常常過來打擾,都沒請過你們喝東西呢,你和瑩都喜歡喝可樂嗎?”我有點生氣說“我不喜歡!”,然後掉下他一個人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可以如此決絕,之後的日子,文沒來了。瑩有天忽然問我“
這陣子你的才子為什麼沒來?你們吵架了?”,我莫名其妙“什麼我的才子?”瑩“他很喜歡你的嘛!”,“你怎知道?……你怎知道他喜歡的人不是你?他和其他男孩是一樣的,他只想來這裡看看你!”我眼圈紅了。瑩敲了敲我的頭“你怎樣這樣笨,他明明是喜歡你才來的,只是你一直都表現得很冷淡。那一天,你生病請假了,他就過來問長問短,又打聽你喜歡喝什麼?”……我心裏懊惱,卻答不上話來,瑩繼續說“我說你和我一樣,還叫他記著要給我也買一份,哈哈!那個男孩真傻,其實他又帥又有才氣,如果他看上的人是我,我是照單全收的!我的可樂你也有喝的,你請我一次也不行嗎?”瑩怪叫, 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次“可樂“的機會。之後的日子,他以升大為由辭掉了社長之職,辭行那天,老師請我們吃下午茶,也買了可樂回來,我鼓起最大的勇氣跑過去問他要不要喝一點,他沒有正眼看我,並推說咳嗽不喝,然後和其他女孩繼續說笑,拋下我孤單一個。我望著手上那罐被拒絕的可樂,覺得心碎,但沒有埋怨,因為我知道,那罐“可樂”是我自己倒掉的!
我的才子走了,一直都沒有回來。我一直企圖去找個合理的原因,一定是他還不是太喜歡我,否則為什麼不可以直接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我?為什麼不可以再嘗試用其他方法?為什麼不可以等待我回心轉意?為什麼不可以……但原來,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多少年後,回首從前,我也問自己,不可以喜歡送可樂的男孩嗎?不可以找人家說清楚嗎?不可以直接告訴他“我喜歡的人是你”嗎?不可以……原來有些東西,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像青春的火苗那樣,不知怎的無故燃起了,又熄滅了,沒有可與不可!
可口?
在女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總是期望可口的愛情故事,有寵愛自己的王子,有甜美可口的情節,然後踏著美麗的紅地毯,走進人生的另一階段。然而,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有條件成為公主,像電視台選主角那樣,那幾乎是漂亮女孩的專利品……
我的男孩走了,一直都沒有回來,但瑩的男人卻絡繹不絕,為了不讓家人懷疑,瑩每次約會男孩子,都說和我去玩,於是我便順理成章做了“電證膽”,每次他們要單獨親熱,總著男孩給我送瓶可樂來,其實我是不想要別人的東西,但人家瓶都開了,總不能說不要,為了讓瑩安心,我只好收了。我拿著,扮著開心地吸幾口,然後他們便躲起來。我不敢偷望,但急速的呼吸聲卻仍鑽進耳內,有時聽到瑩細細的呻吟或喘氣聲,我會有些生氣,但又不想留下她一個人──沒法子,誰叫生性孤癖的我只有她一個好朋友。覺得納悶的時候,我會把手上的可樂倒掉,看著黑色的液體變成白泡滲進泥土,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瑩的男孩來得快,也去得快,多數是含淚離去的,沒法子,瑩的選擇太多了,由同齡小男孩到富貴大男人都有。高三那年,瑩成年了,在酒店卡拉ok找了份兼職。由於長得標誌,很快便成了門口的女招待,然後,約會的地點不再是公園,而是星級酒店。瑩依然習慣性地找我陪伴,並會在酒店茶座內給我訂個位置,我仍然只要一瓶可樂,看著曼妙的瓶子,想起瑩的身體,每當我吸一口可樂,就會想到她被吸吮的過程,想起她說“男人最喜歡女人的乳房,他們是只會吸吮的野獸!”我會覺得嘔心,為了避免有這種聯想,我從此不再用吸管,改用口直接飲,偶然也有些男人過來搭訕,他們一般最感興趣的是“為什麼這樣斯文的一個女孩,可以如此豪飲可樂?“我會莫名其妙地看著那些男人不語,然後,那些人會嘗試講不同的語言:國語、日語、韓語、英語、葡語、不知名的語…久而久之,便會知難而退,大概以為我是個啞巴吧!當然,我期望愛情,只是我期望的愛情不是這樣子的,我期望一見鍾情──看著發笑,想著心跳的感覺。我要找一個吸引我一直凝視著他,然後會為他發笑和面紅的男子,而不是色迷迷的看著我評頭品足的男人。有天,我勸瑩“不要玩得太過份了,你不怕吃虧的嗎?你快被那男人吸乾了!“,“是他要被我吸乾了才對!“她自負地說。的確,男人天天不務正業地接接送送,好像時時刻刻怕瑩被人搶掉,他好像永遠都離不開她!
是的!瑩把男人的精力吸乾了,自己卻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大學一年級的某天,她特地找我去二龍喉的茶座,並告訴我“我有了孩子!“,“什麼?“我驚異“我懷孕了!”她再一次清晰地告訴我。我望著面前的那瓶可樂,無法想像中間鼓脹起來會是什麼模樣?看著瓶上的冷露慢慢鼓起,然後不停向下滴,我懷疑:到底會不會滴成一瓶新的可樂呢?瑩要結婚了,等待她的自然是名車、大屋、美酒佳餚……作為伴娘,我天天陪她去辦嫁妝,可是婚期一拖再拖,直到瑩腹大便便……那一天,狂風大雨,家中的門鈴響起,我打開門一看,瑩狼藉地站在門外哭……瑩的確是吸乾了富家公子,但富家公子的人生不由自主,對方家長反對婚事,認為瑩懷有野種,不肯讓她進門。富家公子有很多金錢,卻買不到自由和尊嚴,瑩每次喝醉的時候就會說 “我原諒他,王子的生命總是不由自主……”我聽了默然。當她還沒有離開,那個曾經 “時時刻刻怕瑩被人搶掉,好像永遠都離不開她”的王子出走了。隨著富家公子人間蒸發,瑩的學業完了,愛情完了……卻把一個新生命帶到人間……
我一直覺得,瑩的愛情故事是可口的,至少比我的可口,因為她長得比我漂亮,他的男人的背景和素質自然也漂亮,但原來漂亮的愛情故事也不一定有可樂的結局…..會不是因為太漂亮呢?會不會是因為有太多選擇呢?會不會……我嘗試找個合理的原因,每個原因看來都合理,但就是找不到關鍵。多少年後,風華絕代的她與姿色平庸的我,都擁有了自己的家,我忙著寫稿的清晨,她已開始打點孩子的早餐;我忙著文件接接送送的時候,她便忙著孩子的接接送送,因為時間不對,生活空間太少,我們很少相聚,唯一相遇的地點可能只有周六接送孩子去學鋼琴的音樂中心。當我們相約小聚的時候,她不喝可樂了,說怕胖!而我還喝,但也因為怕胖改喝無糖可樂。大家都改變了,不知經歷是否可口,生活是否可樂?
可口?可?
可口的愛情,不一定有結果,不可口的呢?也不一定沒結果。原來結果這種東西根本不取決於可口與否。至於有結果是否代表樂呢?我是不知道。
生活可樂嗎?我的腦袋無法回答你,因為太累,就像今天,軀殼在職場裏混戰了一天,回家後還得幫著孩子吃飯、洗澡,到了完成所有工作,已經是晚上九時。我趁著孩子們圍在電視前玩樂的片刻倒頭便睡,半夢半醒之間,嗅到了久違的熟悉的氣味,那是丈夫勇的體味。自從孩子出生後,我們便分房睡,我陪著孩子們睡套房,把他趕到客房去,他有生理需要的時候,就拉我過去,或是在孩子熟睡中完事,然後各自回去睡,誰還有心思去關心氣味的問題呢?這一刻,我整個人伏在他的床上,把頭埋在他的氣味當中嘗試得到一些心靈的慰藉,多少年了、人變了、情變了,唯獨他的氣味沒變……
我們相遇在城市中最陳舊的角落,灰得泛白的水泥地,纏繞不清的唐樓天線,襯托出特別純淨的一片天。那天,我在爛鬼樓地攤為學校的報告文學拍硬照,為了拿好角度, 我半蹲著身子,並一直向後退,結果撞在一個男子身上。他嘗試用手檔住我,但我卻反而失重地倒在他懷裏……鼻子送來他的氣味,那是除了父親,我如此近距離嗅到的男性的氣味,不禁心如鹿撞。“你沒事吧!”,我先擦看照相機無礙,然後搖頭示意沒事,他幫我把地上的背包拾起來,只見背包濕了一片,還在滴水,我翻看,原來是可樂給弄爆了。“嘩!洗了個可樂澡!“他輕佻地笑,我生氣地盯了他一眼,他才不好意思地道歉“都是我不好!最多賠給你!“我打量眼前人──輪廓極度分明,眼睛很大很深,鼻子又闊又高,嘴巴大得有點滑稽,頭髮凌亂,個子高瘦,腿特別修長,活像個漫畫人物,說話的時候,嘴角揚起輕淺的微笑,親切得有點輕挑。我魂不附體地看著他,他又扶了我一把“你沒事吧!坐在這裡休息一下,順道幫我看檔,讓人偷了東西你要賠呀……如果有人要買,你就叫他等等……“他說罷矯健地跑開。我凝神地看著他的貨品,都是一些舊物,拉拉雜雜的,有日曆、器具、瓶罐、襟章等數之不盡。等了良久,他才斯斯然跑回來,手上拿著兩個杯子“還你的……這豆漿舖很有名的,一定比可樂好喝,而且豆漿比較有營養……”我吃豆類食物會拉肚子的,看著那杯豆漿,很是納悶,但不知為什麼還是勉強喝了。可能我喝的樣子太難堪,他不停在身邊安慰我“不要這樣子,好不好!豆漿是便宜一點,但有營養嘛,多請你幾次呵!“他話真多,好像總是停不下來的樣子,任何平平凡凡的事情到他口裏,都變得七彩繽紛。由於我一直在那裡紀錄街道風貌,大家見多了,便成了朋友。那半年,他給我說過的話太多了,後來的十多年,我們開始相對無言,我常常安慰自己──一定是他當時已把話說完了。勇告訴我:他是如何從故鄉來到澳門,如何讀書不成,如何16歲一個人去找工作,做了幾個兼職,如何拾舊物來擺賣……我會呆呆地聽他高談闊論,然後他會敲我的腦袋“笨豬一樣!你不會說話的嗎?“,然後我會傻笑。
我喜歡他,因為他和學校的男生是不一樣的,他比較務實能幹,而且充滿朝氣,最重要的是,他看我的眼光和學校裏的同學不一樣,他不會因為我高深莫測而遠離我,也不會為討好我附庸風雅。多少年後,大家談起文,我才意識到他為什麼沒有回來,他怎麼有勇氣回來?當時他高三,我才初三,我一直仰望他的才氣,認為他理所當然給我強者的包容,但在他心裏,真正的強者是我,進文學社的第二年,我校外比賽的成績已超越他,他怎麼有膽子過來包容我?勇看我的眼光是不一樣的,因為我們認識的場景不是校園,他會說我笨,然後和我談些傻氣的事,而且,勇看女孩的眼光也不一樣,攤子經常迎來不同地區的美女,有些衣著性感,彎下腰枝細看,胸前便風光無限,但他總是目不斜視,周圍的叔伯會笑他“勇仔是吃素的!“他不以為意地回應“女人不是用眼看的!“正因如此,他也很少細看我的形貌,一起的時候便倍覺輕鬆。
就在那一天,一個天清氣朗的秋日,他特意致電約我去豆漿店。“為什麼請我來?不是只為請客吧!”我樂滋滋地說。“他說“請你幫忙買東西!”我們結了賬,走進對面的小舖子。店內陰陰暗暗的,空氣中漾著一股陳年木味,好像一個老者身上散發的氣質,不芬芳卻耐人尋味。店員是個老伯,微微晃動的手托著一個盛滿銀器的大碟子,勇在碟中找了一個粗邊的手鐲,叫我套上。相對我小小的骨架,手鐲橫在手上的感覺很奇怪。“還有人帶手鐲的嗎?”我借意說手鐲不是。“很特別,不是嗎?自己喜歡就好,怕什麼?你覺得不好看嗎?“他認真地問我,“好看! 好看!“我口是心非。“不要緊啦,你覺得好看就好,還不是給你看的!“我暗裏忖度。他見我說好看,又運用他三寸不爛之舌討價還價,最後買下了!我等待著他說“送給你!”,可是他沒說,他只是開心地把手鐲藏起來。“沒關係啦,我們的時間還很長!“我也開開心心地離去,在轉角的店子裏,就是他第一次請客的那一家,我買了一杯豆漿,冒著拉肚子的結果喝著──那個天朗氣清的秋日,我愛上了喝豆漿的感覺。
後來的某一天,我才知道,手鐲不是我的,那是屬於他心儀的女孩子的,而且那個手鐲把他們扣在一起了,他從此成了別人的男朋友。有一天,他特地把女朋友帶給我看,那是個身材高佻的女孩,有著蜜糖一樣的膚色,甜得發膩的笑……我特別留意她的手鐲,不大不小,合襯得很,想起當天甜得發膩的豆漿,很有種頭暈欲吐的感覺。事後勇問我覺得那女孩怎樣?我嘲諷他“還說不用眼睛看女人,原來是用頭頂的天眼看的,不是最高貴都看不起!“,他也回我一句“終於明白你平日為什麼少說話,你嘴巴太厲害了,開口就把人刺死!“情場得意的他是不知道,其實真正把我刺死的人是他。我心碎地離開爛鬼樓,在一間滲著腐臭味的“士多“內買了一罐可口可樂,拿在手上,感覺黏黏的,有種嘔心的味道。我走到暗處,把它狠狠地擲向天空,最後掉落在地上,罐子在地上飛轉了數圈,然後噴射出白色的泡沫,似乎要把心肝脾胃的血液全部噴射出來!
本來,我要逃跑了,但想起沒有心肝脾胃的空罐子,我不忍,回頭拾起表面凹陷破裂和正在泣血的鐵罐,我知道,要把它拾回去,給它一個溫暖的家,我懷抱著那個受傷的空罐子爬起來。
前面是絕路,希望在轉角──勇在其中一個轉角中發現了我。在一個冬日的晚上,他跑到我跟前問 “你是不是愛上我?"我哭了,在他懷裏哭了一個晚上,彷彿把那一罐心肝脾胃的血液全部哭出來。那是一個沒有星星月亮的普通晚上,但我依然覺得幸福──對於一個寂寞的空罐子,能夠裝得滿滿的便很幸福,無論裏面裝的是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還是可樂,而那一刻,我的眼淚就是我一生的樂麼?
勇的確是與別不同的,他很少在意我一舉一動,也不會為愛情制造甜蜜,一路走來,由輕鬆說笑到偶有溫存,由偶有溫存到靜默無言。沒有浪漫求婚、沒有山盟海誓,我便嫁給他了,我時時提醒自己──愛情能夠裝得滿滿的便很幸福,無論裏面裝的是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還是可樂。瑩的愛情故事很可口,沒有結果;我的愛情故事並不可口,卻有結果。原來可口與否,是沒有關係的。
樂!
年輕的時候,我們會不停在可與不可中徘徊,很少想到樂才是我們最終的所求,而其實,我們也根本不知道,樂到底是什麼味道和形態的。偷來的乳液是樂?燃起的火苗是樂?華麗的愛情是樂?平淡的追隨是樂?想不通的時候,我會乾脆拿出一罐可口可樂,聽聽打開時俐落的聲音,品嚐入口時舌尖麻醉的快感,感覺由喉嚨到食道一段的翻騰,目送白沫滲進黑洞的深沉……嘗試從各個部份感受樂的內涵,那一刻,我確定自己是樂的,問題是,文字總是概括不出來。
人生的某些階段,我們必須短暫地放下隨意的快樂。自從我肚裏潛伏著一個新生命,我的飲品便由黑色變成白色,我厭惡白色的液體,厭惡舌尖上淡而無味的感覺,厭惡喉嚨黏稠不去的質感,經過漫長的食道流進腸胃的一刻,我好想把它全部吐出來,但忽然想起了 “他/她”──那個寄居的小客人需要它,我又努力把它吞回肚子裏。為了讓我的餘生不再寂寞,我一直憧憬著有一個和我相同性別、相同氣質、相同喜好的女兒,而勇卻喜歡男孩,於是我們約定,如果生女孩是他送我的禮物,生男孩是我送他的禮物。結果他中獎了,還一連中了兩次,而我則要無望地承受著女人之苦。勇不是體貼的丈夫,他認為他媽媽懷孕的時候是可以下田工作的,我們這些城市女孩,有什麼工作比鄉下女人辛苦呢?所以我也很少有機會得到嬌縱的待遇,懷著第二個兒子的時候,我還是可以一個人推著大兒子的嬰兒車上斜坡,抱著他去看急疹……我常常想,為什麼不可以問我喜歡吃什麼?要不要幫忙呢?不可以!沒有為什麼,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比較是沒有意義的,要求是沒有意義的!當我臨盆在即,陣痛難止,而身邊人卻依然徹夜不歸時,我想起了那個空罐子,會一個人偷偷地哭,當中流過的眼淚,應該是可以裝滿一罐的,於是我常常回望過去幸福的感覺──對於一個寂寞的空罐子,能夠裝得滿滿的便很幸福,無論裏面裝的是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還是可樂,而那一刻,我的眼淚就是我一生的樂!我相信胎教,我安慰自己,只要我不嬌氣,孩子便不嬌氣──男孩是不應嬌氣的。
看著肚子一天天鼓脹,我想起了 “曲線玲瓏的像誘人美女般的瓶子”,想起了瑩懷孕的時候,我曾經有過 “無法想像中間鼓脹起來會是什麼模樣”的疑問。我當時感覺到了,我感覺到那小生命的心跳、他的小腳在我肚內橫飛,他呼吸和我相連……為了他,我每天都喝著令我想吐的白色液體,吃味如嚼臘的白烚雞蛋,穿笨重的平底鞋,著臃腫的孕婦裝……我不會問為什麼不可以“不喝、不吃、不穿、不著”,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只可以選擇 “樂”和 “不樂”。我一定會選擇樂的,因為我相信胎教,我希望擁有一個樂觀的孩子。無論工作多忙,我都會去選購一些育兒的書,然後看了又看,心中盤算著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反應,什麼時候要吃什麼食物、聽什麼音樂、說什麼故事……我的家族有遺傳病,懷孕第十六周,醫院打電話來說我檢查結果不正常,要求我抽羊水檢驗。放下電話的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空罐子,儘管它是那樣不完滿,至少還存在過,至少還裝過可樂,就是不裝可樂,也能裝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或是眼淚,而我的孩子呢,他可能連成為一個罐子的機會都沒有,不是太可憐嗎?等待結果的一個月,好像等了一生的時間,那一天,我到醫院看到檢驗結果寫著──正常,我流了眼淚,那是幸福的味道──終於有一個罐子了,無論裏面裝的是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還是可樂。將來,我要告訴兒子──那一刻,我的眼淚就是我一生的樂!
大兒子臨盆那天是在家中破羊水的,怎麼攪的?怎麼可以在家中破羊水?書中說很危險,搞不好會缺氧的。到了醫院,我待了二十小時,子宮口還開不了,孩子還生不出來,我心裏很著急──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不開刀?怎麼可以無止境地等下去?……想著想著,等著等著……孩子竟然可以順產呢。小兒子臨盆的時候,是 “見紅”才去醫院的,在醫院又等了二十多個小時,已經流了很多血,但子宮口還沒有開得很多,醫生走進來檢查,奇怪地問 “怎麼羊水還不破?”,然後她把手伸進陰道,用力擠壓,有點無奈地說 “羊水怎麼可以如此難破?真拿你沒辦法?”,我心裏又著急起來── 怎麼該破的時候總是不破?不該破的時候又破了? 想著想著,等著等著……孩子竟然又順產了。原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可與不可,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但我們可以選擇樂與不樂。看著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小生命,無論如何也是樂的,然後過去種種的苦,已經拋到九霄雲外。
書上說,母乳是孩子最珍貴的禮物,所以無論如何艱辛,這份禮物我是一定要送的,但因體質問題,我的乳汁分泌並不旺盛,醫生說要有充足的休息和營養,才能保證母乳的質量,於是我每天須不停灌上 “長奶”湯水,吃充足的五穀和蔬果,即使半夜疲憊不堪,還須把食物灌進腸內,猶如人肉過濾器。有了奶水還不行,還要那小動物懂得喝,我選擇的醫院是先餵牛奶的,由於奶瓶和乳頭形狀不一樣,兒子起初不習慣母親的乳頭,總是吮不出來。我生氣地說“為什麼奶嘴的形態不可以和媽媽的乳頭一樣?”,護士沒好氣地說 “每個女性的乳頭都不一樣的吧!”,我恍然大悟,是的!每個女性的乳頭都不一樣的,吸吮的人的感覺都不一樣嗎?都是樂嗎?那一刻,我會想起瑩的名言 “男人最喜歡女人的乳房,他們是只會吸吮的野獸!”,我開始不再厭惡吸吮乳房這件事,也開始領悟到被吸吮的快樂。我沒有放棄被吸吮的希冀,在不斷不斷嘗試的過程中,乳頭的皮一次又一次地脫落和破損。我常常想 “孩子吮的時候,會不混著血液呢?”但醫生說那是沒關係的,母親的乳汁就是血,孩子體內的血也是母親的血──是沒關係的!不知不覺間,不知那罐子中盛了多少母親的血?兒呀,那米黃色混著血的液體,可是你一生的樂?
勇從來沒有說愛我,求愛的時候沒有,結婚的時候也沒有,記憶裏,他只問我── “你是不是愛上我?”,他只是在意我有沒有愛他,而遺忘了他是不是愛我。我知道,在乎 “你愛不愛我”的女人像整天沉迷愛情小說的無知少女,是膚淺和幼稚的,但無論一個女人的事業如何成功,人生的舞台有多大,也會懷念膚淺和幼稚的快樂,不是嗎?幸好,還有別的男性天天說愛我,那便是我的兩個寶貝兒子,他們還會為我唱世上最動聽的情歌: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you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你是我的陽光,我唯一的陽光
當天空陰霾密佈,你使我快樂
親愛的,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多麼愛你
請不要奪走我的陽光
I’ll always love you and make you happy
If you will only say the same
But if you leave me to love another
You’ll regret it all some day
我會永遠愛你,讓你快樂
只要你的諾言不變
但如果你移情別戀
你會後悔不已
每次他們唱這一首歌,我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了──兒呀!媽媽是不會移情別戀的,你呢?可會移情別戀?即使你們今天說愛我,卻總是天天讓我生氣;說要照顧我,卻天天要我照顧;說知道我喜歡什麼,卻總是想我先做你們喜歡的……但我還是感謝上天賜我兩個兒子,我決定如果人有下世,我也要做今世最愛的人的兒子,而不是愛人。兒子總是會移情別戀,愛上別的女人吧,可是誰在意呢?能夠擁有一個愛的罐子,便能裝得滿滿的──無論裏面裝的是眼淚、心肝脾胃的血液、豆漿還是可樂──說到底它們全部都是水構成的,就如媽媽的米黃色液體,終會構成生命的樂的全部。
生命沒有可與不可,可口的東西不一定可樂,可樂的東西也不一定可口,我們無法選擇可與不可,只能選擇樂與不樂。我無法用文字確切地告訴你人生的樂是什麼,如果你想知道,讓我們都手握一罐可口可樂──揭開拉環,聽聽 "唧!嚓!"俐落的聲音,品嚐舌尖麻醉的快感,感覺由喉嚨到食道一段的翻騰,目送剩餘的白沫滲進黑洞……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