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隱者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名為月之隱者的帳戶傳來一語。

「你好!你是誰?」月盈本來無意在線上交朋結友,卻被這詞句吸引住了。

「你好!我是你的守護天使恆,你叫什麼名字?」

「Moon ⋯⋯幸會!」月盈讀著以上文字,竟然心頭一熱。

「幸會!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帳號有名字—Moon!」月盈有點不耐煩了。

「噢!我意思是你的真名,像我叫周永恆。」

「線上交友如萍水相逢,真的和假的,有這樣重要嗎?」

「當然重要!朋友貴在真誠,在哪裏認識不是重點。」

朋友貴在真誠⋯⋯月盈沒有回應,但反覆思量此語,想起職場上的爾虞我詐,冷笑一聲。她放下手機去廚房倒了杯紅酒。途經兒子的窗戶,見燈光依然。

「凌晨一點了,仍未睡?」月盈唸着熟悉的台詞。

「嗯!」空氣飄來熟悉的單音,像果實掉落的聲響。

月盈坐窗前獨酌,舉頭是十五的月亮,不勝酒力的她一杯過後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月光光,照地堂,阿仔你乖乖訓落床」——夢中有她哄兒子入睡的歌聲。

 

「凌晨一點了,仍未睡?」手機傳來熟悉的話語,發出的竟然不是月盈,而是月之隱者。

月盈本不想理睬線上閒人,但此語讓她想起自己平日默唸台詞的悲哀,竟然心生憐憫。

「有工作呢。」月盈隨便找了個借口,實質更年期的她,一夜無眠是常態。

就這樣,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工作和生活。周永恆是個金融財務顧問,業餘還會撰寫專欄,他傳來自己最近的文章,除了寫金融的,還有散文和詩歌,才情出眾。當語文教師的月盈曾經也是個文學愛好者,談起寫作,兩人異常投契。這一夜,月盈罕有地不需要依賴酒精,她拿著手機和周永恆聊天,直至累了入睡。夢中,丈夫問她何以不眠?然後抱她回房間,熟悉的大床很軟、很暖和,像一塊大大的棉花糖。

 

「風起了!記得帶傘。」月盈叮囑上夜班的丈夫。

「嗯⋯⋯」落下一個單音,人伴隨門聲消失。

月盈走到窗前,陰雨連綿的夜沒有月光,她不自覺地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紅點,像遠地的太陽。

「颱風到了,小心窗戶!」看到的竟是月之隱者的叮嚀。

「謝謝!你也是。」月盈特別熱情地道謝,以慰籍自己剛被冷待的境遇。

這一夜,他們主要談論天氣:颱風是怎樣形成的呢?月盈認為那是基於大量的海水蒸發到空中,水蒸氣凝結時會釋放出熱能,令空氣受熱膨脹,空氣的密度和氣壓減低,形成了「熱帶低氣壓」。 月之隱者則認為那是地球的自轉令流動的空氣產生旋渦,形成了「熱帶氣旋」。不知道誰對誰錯,他們沒有結論地討論著,像風聲和雨聲作伴。

「你有沒有夢想?」月之隱者問。

「夢想?」月盈陷入了沉思。她有夢想嗎?也許有過,像是成為作家之類,然而,她從小便知道,夢想是虛幻的,像童話故事中的結局。現實中,她是渴望家庭的,所以十八歲便和深愛的男孩私定終身,然而,公主和王子卻未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即使是風平浪靜,日子也難以長久。走過了青春期的浪漫歲月,王子在她適婚的年齡出走了。「如果當初早早生了孩子,愛人大概不會離開的。」於是她在第二次戀情的時候,很快就懷了孩子——沒法子,再不生就變高齡產婦了。她的第二春是平淡無奇的,也許正是這樣的狀態才可以天長地久吧!沒想到的是,生育過後,換來的是天長地久的寂寞。丈夫其實沒有什麼大缺點,像掛在舊居的古老大鐘,即使每天如常運作,在四周都有計時用品的今天,變得可有可無。

「婚姻就是這樣子啦!也許沒有初戀的可口,卻長長久久。知足吧!家庭事業孩子都有了,你還缺什麼?」月盈記起媽媽的提點。

「夢想?我家庭事業孩子都有了,還缺什麼呢?」月盈回。

這回到月之隱者沉默良久。

「你呢?你又有什麼夢想?」月盈打破悶局。

「我的夢想是財務自由。你知道什麼事財務自由?」月之隱者問。

「不需要為金錢而工作吧?嗯!那的確是很理想的狀態。」

「你也想達到這個狀態嗎?」

「嗯!想吧……當然想!」

「那麼你要生財有道。」

「好啊!要多請教你,你是金融財務顧問。」月盈客氣地打圓場。

本應充滿浪漫情懷的颱風晚上,他們竟以財務自由的話題作結,月盈沉沉睡去,那一夜,人很踏實,卻沒有夢。

 

不需要為金錢而工作的確是很多人的夢想,但月盈想不通,為何有足夠的金錢仍然要工作?如果月盈財務自由,她不會想做任何工作,至少遠離現在的工作環境,不需要再應酬無謂人,也不會因為各種問題而被孤立。

「我們繼續財務自由的討論吧!」月盈主動追問,心裏開始對財務自由有憧憬。

「我最近在買虛擬貨幣,本金已經翻幾倍,快財務自由了!」月之隱者道。

「虛擬貨幣不受政府監管,不太保險吧!」月盈不是孤陋寡聞之人,偶有打聽各類投資攻略。

「不會啦!我們這款虛擬貨幣已經受監管。」月之隱者一股勁地介紹著。

「如果虛擬貨幣受監管,即沒有去中心化,那和真正的貨幣有什麼分別?」月盈不解。

「當然有分別!虛擬貨幣不是實質概念,但給了我們無限的投資空間,而且每一個虛擬碼都獨一無二,不會擔心被盜竊。」

雖然月盈對此有一點認識,但對虛擬概念還是不太理解,例如:不受管制,何以有保障?好像沒有實質的婚姻關係,戀愛有保障嗎?想到這裏,月盈會卻步,即使虛擬戀愛的體驗獨一無二。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的對話還是圍繞着虛擬貨幣,有一天,月之隱者

提議月盈去A或B社交媒體繼續聊天。

「騙徒最喜歡去保安系統比較差的A和B 社交媒體聊天,市民要特別注意!⋯⋯」聽到了「去A或B 社交媒體」,月盈腦內閃過那天新聞中警方的呼籲。

「不了!我喜歡留在這兒。」月盈答。

「但是這兒不方便看數據資料。」

「不怕!我們可以約出來見面。」

月之隱者沉默良久,最後以整理資料為由下線。之後一連幾天,他都以各種方法游說月盈投資虛擬貨幣,月盈繼續以各種理由推卻。某天,月之隱者神隱了,月盈的生活回復了原來的寂靜,竟若有所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又是一個十五的月夜,月盈打開對話框,不自覺地敲打鍵盤,擲下沒有回音的心跡。

文章刊於第86期《澳門筆匯》

憂鬱的月亮

從前,有一顆美麗的月亮,懸掛在夜空中,每晚都為世界帶來溫柔的月光。然而,每次和太陽站在一起,月亮就覺得自己黯然失色。

萬物生長靠太陽——月亮心中充滿了嫉妒,她不再像往常那樣和太陽聊天,為了追趕太陽的魅力,有一天,她把自己染成紅色,雖然「血月」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但終究沒有太陽光耀眼。於是她氣餒了,她認為自己無論如何無法與太陽相比。

月亮因此患上了抑鬱症,整天躲在烏雲下,不願意面對世界。「好幾天沒見你了,你為何躲起來?」太陽覺得奇怪,於是打星際電話給她問過究竟,但是月亮一直都不肯接電話,太陽唯有天天到訪。這樣一來,太陽就沒有下山,因為沒日沒夜,人類和小動物也無法休息了。

「不得了!不得了!這幾天都沒有日落,整個世界都變得亂糟糟的。」科學家憂慮道。

因為沒日沒夜,地球的潮汐受到了影響,地球先生快乾死了,於是他也去找月亮和太陽協商。

「太陽先生,你這幾天為什麼不休息?你不下山,動物都無法休息,而且潮水也快被蒸乾了!」地球說。

「月亮小姐生病了,我要來照顧她呢。」太陽回應道。

「月亮小姐!月亮小姐!你到底的什麼病了?你快快起來吧,我們很需要你。」地球央求著。

「無論如何努力,我的光芒都那麼暗淡,無法和太陽相比⋯⋯你們都會去吧!叫太陽休息就好了,這世界沒有月亮也行。」月亮沒精打采地答。

結果,為了世界正常運作,太陽回去休息了,黑夜再次到來。雖然天空上還有星星,地上還有燈光,然而潮汐還是沒有恢復正常。有一天,潮水打視象電話給月亮:

「月姐姐,你身體好點了嗎?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們都很想念你。」

「黑夜有星星和燈已經很明亮,何以還會想念我?」月亮淡然地說。

「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是有價值的,而你的引力影響著潮汐漲退,而且人們看到你不同的形態,也有不同的想像,是你令黑夜不再寂寞。」潮水說罷,默念了幾首關於月的詩歌,以及展示了一些月亮的名畫。

月亮終於找回自己的存在價值,精神抖擻起來,抑鬱病也好了。她繼續默默地掛在天邊,享受與黑夜的朋友作伴。

文章刊於第86期《澳門筆匯》

我要高飛

插圖取取自澳門日報 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21-11/19/content_1557806.htm

“我們今天來這裡幹什麼?”

“學習……”

“聽不清楚!有氣無力的,你怎麼幫助孩子?再來!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來學習……”

“重要的事情要說三次!”

“學習!學習!學習!”

“是的!我們來這裡學習,我們首先要找回生命的能量,我們自己沒有能量,孩子怎麼會有能量?對不對?”

“對的!”

“大聲……對不對?”

“對!”

“我們以身作則,上課能不能玩手機?”

“不能!”

“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談到不玩手機,家長情緒高漲,恨不得手機這公敵粉身碎骨。

“說得對!手機這東西是世紀毒藥,誰玩手機,誰就被毒害,你們做父母的,還玩不玩?”

“不玩!不玩!不玩!”

“正確!不想孩子玩手機的話,你們便要先做個好榜樣。”

這樣的呼籲很有效,為期兩天的課堂,基本上沒有家長把手機拿出來。大家對燃點生命的能量一說似乎充滿熱情。

“好!現在我們要請三位家長出來和導師拍照。誰來?”主持人接着問。

台下家長猶豫了。

“我來!”一位勇士舉手。

“歡迎這位家長,拍這張照給誰看?”

“嗯……放朋友圈吧。”台下觀眾笑了。

“放朋友圈給誰看?”

“給老公?”

“還有呢?”

“給孩子看!”

“說得對!就是要給孩子看。你要他努力學習,你努力嗎?你家孩子看到你努力學習,這就是身教!明白嗎?”

“明白!”家長齊聲答,然後爭相出來和導師拍照,並立馬發給孩子。一如主持人說“每個人眼中都充滿生命的能量”。

叮、叮、叮……在另一間課室內,一群青少年在聽課,他們和父母的生命能量相反,每個都沒精打采樣的,即使導師用充滿生命能量的呼喚鼓勵着他們做體操。

“什麼聲音?”導師立馬停下正事。“你們聽到了嗎?那是生命的呼喚,就像懷胎十月的孩子在媽媽子宮內準備出生的聲響!”導師的奇異比喻懾住了這群少年的神經。

“是什麼聲響呢?”大家一時間靜了下來。

“什麼生命的呼喚?不過就是我媽和導師的合照傳過來,這種把戲又不是第一次。”一位神態自若的“老司機”少年說。

“啊⁈這同學真有悟性。既然爸媽一番好意,你們總得珍惜……想想你們幼稚園時候做的小手工多簡陋,爸媽不一樣掛在身上或是廳堂嗎?”導師果然是導師,他很熟練地運用青少年相處之道的方程式:(不動氣+厚顏)+(接住情感+表示認同+生活化比喻)=引發同理心。

在場的少年心裡或許未盡同意,但至少不反抗,多數人都按其指示拿起手機一睹熟悉的臉孔。看着父母久違的溫和笑顏,如風雨後的彩虹,孩子們動容了,紛紛報以傻笑。

“被爸媽的好學不倦感動了吧?覺得是的舉手看看!”

場中只有幾隻手舉起來。

“年輕人,別害羞!讓我們拿着手機大聲說:我愛你!”

場中飄來細碎的聲音。

“大聲點!有氣無力的,我們準備去吃飯了,趕緊說……要不然留下來逐一拍攝,單獨對父母講:我愛你!”導師呼籲。

誰想留下來拍攝單獨的誓言呢?少年們迫於無奈在台下說“愛你!”完事。而這些場面落到經驗老到的導演手中,剪接成完美無瑕的親子生命連結微電影,比大台綜藝節目的導演還要出色。

“你剛才真的感動了嗎?”子薇問旁邊的少年,他們相識於微時,母親是閨密。

“哈!難得一場大龍鳳,總得給點面子吧!”文光說。

“英雄所見略同!”同組的少年豪興奮和應。

“這場大龍鳳可是不便宜,是我二十節小提琴課的價錢!”子薇覺得不值。

“那麼貴嗎?”文光覺得不可思議。

“不貴了,想想我們由老遠跑來深圳,住星級酒店,還有星級演員做導師呢。”豪笑了。

“有用嗎?”子薇還是不服。

“有用!至少她們有事可做……唉!媽媽們也太閒了。”文光同意豪。

“上完課講話是客氣了。值得!值得!”豪似乎很有經驗。

旁邊一直低頭不語的憂鬱少女忍不住抬頭看他們。少女叫若然,來自澳門。但在一角低頭吃飯的少年卻沒有加入討論,他拿着小匙子把弄飯盒中的白飯。

“你叫什麼名字?”豪問。

少年沒有回話,仍舊自顧自地做事。

“我叫文光,她叫子薇,我們是來自佛山的,你來自何處?”

少年始終沒有抬頭,子薇又用普通話跟他說了一遍,同樣沒有反應。

“媽的!你也太沒有禮貌了!”豪發火了,搶走他手上的飯盒,並說了一連串的粗話,正想動粗。少年沒有抬頭,施施然往廁所方向走去,倒是引來了輔導員。

“天一來自香港。你們還有幾天相處時間呢,慢慢來,不用急……”工作人員說,然後朝男廁的方向走去。

午飯後,小菁回房午睡,想起少年們的傻笑,聯想到孩子剛學步時看到媽媽出現那一瞬的笑顏,不禁心花怒放。十七年前,小菁還是個二十歲的花季少女,為了愛情,為了愛情帶來的小生命,她毅然放下了求學的夢,遠離家鄉,與比自己年長廿歲的港商何潤男組織家庭。

“媽不是不尊重你……但女兒啊,你可是我們家的狀元呢。”面對豐盛的聘禮,小菁的媽媽流下了惋惜的眼淚。

“女孩子嘛!有才不如有貌,找份好工不如嫁個好老公。你家女兒才貌雙全,覓得如意郎君,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呢。”身邊親友卻羨慕道。

可小菁的媽媽無法釋懷,那些年她也是班中學霸,可惜上初中不久就文革了,在看不到盡頭的運動中,她選擇了嫁人,復課時已為人母,錯過了求學之路。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聰慧勤奮的小菁資質優厚,高考的時候以優異成績被香港的大學取錄,成為第一批赴港升學的內地大學生,可惜天意弄人,沒有想到女兒卻在香港遇上了愛情,而且還不小心有了身孕,誤了大好前程。

“女兒啊!你會後悔的……”小菁媽努力遊說她放棄孩子。但女婿下跪了,發誓只要生下孩子,小菁必定可以享福,到時候會僱傭人照顧孩子,老婆要讀多少書也行,去劍橋、哈佛升學也行!就這樣,小菁就當媽了,生孩子後,丈夫也守諾供養她,但小菁哪裡放得下孩子——嬰兒期寸步不離、幼兒期悉心照料、學童期讀書溫習……以為待到少年期,以天一乖巧聰明,終於可以放手了,萬萬沒有想到,向來品學兼優的天一竟然成了社運少年,不理父母的勸阻上街遊行。那一晚半夜未歸,警員致電請家長接回後,天一就沒有說過話了,他不上學,也不做事。小菁看在眼裡,痛在心中,心理醫生似乎也幫不上忙,後來丈夫不知從何打聽到這種專業親子培訓課程,就着小菁和孩子前往學習。把門窗關起來的孩子又怎會肯和母親去學習?大概是憐憫為他以淚洗臉、日漸消瘦的小菁吧。

“你再不肯去治療,我想比你早一步崩潰的大概是你媽。”心理醫生說服他。

天一並沒有恨父母,他放不下記憶中的烏煙瘴氣,還有那個在高樓上的身影。那個少年是天一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並肩而行,為信念而戰。為此,好朋友與父母決裂,以死相迫。少年攀上高樓,以飛翔的姿態向世界招手,然後騰空……

“不要!啊……”天一向高空大叫,聲音卻沒有托住摯友,那小小的身影飛快着地,然後化作血紅大口一樣的食人花,把天一的靈魂吞噬了。天一在血泊中倒下,那一刻,他多麼渴望能像摯友那樣一睡不起,可命運弄人,他竟然醒來了,雖然有包容他的父母,可是他的靈魂彷彿隨好朋友遠去,他不要再聽到口號和呼叫,他甚至不想聽到這世間上所有的聲音;他也不想再看天空,因為舉頭就看到遠方的黑影向他招手,多少次,他期望隨好友一躍而下,可是他憐惜自己的父母,特別是那個為自己拋下夢想的媽媽,他覺得至少要為雙親活下去,所以無論多麼恐懼,他也願意同行。心理醫生說,他要的不是個別輔導,而是集體活動,他要重新面對和自己年紀相近、氣息健康的集體,才可以從好朋友自殺的陰影中走出來。因為情況特殊,課程安排了一位心理輔導員貼身照顧他。

“沒有事吧?”輔導員跑進廁所向正在嘔吐的天一遞上紙巾。

天一沒有接住紙巾,反而跑到水龍頭下洗臉和洗手,一直洗一直洗……洗了好久好久。

“你認識丁小菁女士,對嗎?”

天一還是不語。

“丁女士有點不舒服,託我來找他的兒子。請問你知道王天一在哪兒嗎?”

天一聽到媽媽的名字,很不情願地舉起雙手,然後隨輔導員的指示前行。輔導員給小菁發了個短訊交代細節,然後刻意帶天一走上高樓。天一起初害怕得站不起來,輔導員乘機攙扶着他,當他發抖的雙手握住了溫熱的手臂,感覺踏實了。

“同學們!早晨。”導師以充滿生命力的語氣向大家問好。

“早晨!”場內零星回報。

“怎了?未睡醒?昨天把自己的靈魂留在山谷內了?快呼喚回來!”

青少年們聽着笑了。經歷了一天上山下海的體力勞動,這群被家長視為“有問題”的年輕人,似乎有了神采。

這群孩子是問題少年嗎?也許不,他們只是喜歡打遊戲、談戀愛、不守規矩、不愛學習而已。平心而論,家長關心的不過就是最後一項吧,如果愛學習,前三項是可以適度調整的,問題是,孩子就是不愛學習才會愛上打遊戲、談戀愛吧?學習那麼美好,為什麼不愛?花了那麼多錢讓孩子學習,為什麼不好?學習可是攀越高峰唯一的路徑!這是師長們的套話,卻從來沒有人反思:我們給孩子的學習經歷真的美好嗎?花錢讓孩子學習真的開心嗎?那天,導師、攀山教練、輔導員等一行十多人,領着三十多位問題少年攀山去了。山路險要啊,有些少年體力差勁,根本就爬不動,由輔導員陪他們呆着;有的畏高,一往下看就哭了、發抖了,但也有隨教練拉着繩子頑強地爬上去的。登頂了!無限風光在險峰。在影片中看到自家孩子克服困難登頂的家長,臉上立刻掛上驕傲的笑容:“這孩子啊!還行!有膽識!可惜就是讀書不成。唉……”

“一天到晚打機不鍛煉,都說他沒有用……真不爭氣!”看着孩子沒能前進的家長歎氣了。

可沒有多久,鏡頭一轉,輔導員領着那群體力不行的孩子走山路。沒有險要的頑石,路好走多了,雖然途中停停走走,但最終還是登頂了。

“哎!我來啦。你們好辛苦啊……真笨!”走山路的孩子在頂峰遇見千辛萬苦登頂的孩子,竟然耀武揚威。

“哎呀!都是你們的錯!”攀石的孩子埋怨教練。

“哈哈!有時候啊,會選路真的很重要……我都說了,還是上國際學校好!”一位女士跟他身旁的丈夫說。

“不覺得自己好厲害嗎?那麼難走的路也登頂了。”教練笑了。

“厲害有什麼用?多費力!你看,人家輕輕鬆鬆還不是看到一樣的風景!”

“有用啊!那就證明了你厲害,那麼難的山都能登頂。你今天能攀越這山,明天就可以去攀另一座山,不是每座山都有路可走的。”聽到教練的鼓勵,攀山的少年開始回復了原來的自信。

“你們也要記住啊,不是每座山都有路走上山頂的,要多鍛煉自己。猜猜最重要的是什麼?”

“想放棄前要先看看還有沒有路!”一名走山路的少年笑了。

“再好的路也沒有用,她畏高!”子薇的母親歎氣了,“還是你家文光強!能徒手攀石,都說去祖廟體育會習武強。”

“小遊戲而已。這年代學武哪有用?天天打架不愛上學!還是你家子薇拉小提琴好。”

“唉!她現在補習班都不上了,還拉什麼小提琴?那天還恐嚇我,要是再迫她學,她會像新聞中的女孩,到音樂學校頂樓跳下來。嚇死我和她爸了,不學就不學吧。呸!都六級了,還差幾年就演奏級,錢白花了!”

“開開心心拉小提琴不就好了,考什麼演奏級。你家要求真高!”文光媽媽笑話她。

“子薇媽,看!我們家女兒。”若然母親說。

沒有上山的畏高少年們,並沒有一直坐在原地,輔導員帶他們去山下的林子摘水果,去河邊捉魚,玩得可開心呢。連平日整天愁眉不展的天一也開始觀察別人和幫忙摘果子。畏高少年的家長們看見自己的孩子在山下如此有成果,馬上露出欣慰之色。

不久,少年們在山下起點重遇,大夥看着“畏高團”找來的食物異常興奮,沒有人再笑話畏高的同伴無能了。影片中,畏高的子薇是個廚藝高手,幾下功夫就把魚洗切乾淨,燒得香噴噴的。

“看!你家子薇真行!”文光媽說。

“好好的小提琴不學,去烤魚?真是見鬼了。”子薇媽又好氣又好笑。

“別這麼說!廚藝也是藝術,澳門有一所高校在亞太區排名很高,可以培養出五星級酒店的總廚。學系收生要求很高,學成了可是不得了的專才呢。”若然媽媽自豪地說。

“你準備讓女兒去讀嗎?”文光媽問。

“我家女兒啊……得抑鬱症了。家裡只有她一個女兒……唉!我們家什麼都不缺,連廚師都請了,就算不讀書不工作,也夠她吃三輩子了,就缺一個會笑的女兒。”

“無事!無事!看看醫生就好!”子薇媽安慰她。

“啊!不要!”大家都聚精會神在操場的大熒幕時,樓底出現了一個人影,正跌跌撞撞地爬上欄杆。

“啊!不要!天一,不要!”天一媽媽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她整個人崩潰了,發狂地跑到天一視線範圍內下跪:“天一,你要怎樣就怎樣,求你不要跳下來!媽媽愛你,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求你下來!求求你!”

其他家長都看呆了,正準備上前安慰參扶,卻見到後面還有一群少年跟着走上欄杆邊緣。

“幹嘛了⁈孩子,下來!”眾家長都嚇壞了。

說時遲那時快,孩子們都舉起手上的飛機向高空拋,飛機在空中滑翔了一圈,最後如雪片落下,很輕很柔很美地着地……家長按導師要求把飛機拆開,字條中是某少年的筆跡:

我要高飛——心有多廣,就能飛得多遠!

《幸福隔離日記》

「你對。武漢肺炎和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沒有分別!」對方給出了一個哭哭兔表情。然後重覆寫了三次 「在外國,澳門人和中國人沒有分別。」
–鏏而《幸福隔離日記》

故事第23期已經出版,詳情請參閱
shorturl.at/dxF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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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23期先睹為快】

幸福隔離日記
鏏而

第一日
「hi,where you from?」一個衣著入時的男孩在兩三米處向我拋出此話。

我望望四周,三米以內無人,才勉強吐出「Macao!」

「No,we go back Macao,I mean where are you come?」

「我就是從澳門來倫敦的呀!」我心想,但不想再答。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關心我從哪裡來,要往哪兒?而且,這人長中國人的樣子,在香港等候時明明和接機的澳門政府人員講廣東話,剛才又走澳門人身份證自助通道入境。既然大家都是澳門人,為什麼要用英語溝通?我不屑這種裝模作樣的人!於是裝作有事拿起手機細看,沒空理睬他。他看來有點生氣,快步走開了,我偷偷追蹤其身影,他原是急著向人借充電寶,待電話重啟後立刻通話,似乎有要緊的事情。不久兩個中年男子凶神惡煞闖入和警察理論,而男孩則朝此方向以幾乎是全場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已經簽了同意書,我可以一個人住……」中年男人沒理睬他,繼續和相關人員理論,男孩面有難色地躲開了。

「你沒有權扣留我的孩子!我現在一定要帶他回家,有什麼問題可和我律師說。」中年男人凶巴巴地叫囂,又周圍游說其他前來接機的家長。但似乎沒有人想理睬他,特別是我們乘飛機歸來的,已經在香港困了8小時,連乘飛機的十二小時,快一天了。因為怕病毒感染,大家在飛機上都不敢吃喝,香港入境處的職員好心地我們一杯水。除部分尊貴的留學生有帶備乾糧,例如剛才和我說英語的那個,多數人都饑饉廿小時了。我不過是一個為少爺送口罩的打雜,自然也是饑饉大軍的一員。我又累又餓,快昏倒了,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接這鬼任務?

這是我回澳的第一個晚上。一個飢民被可怕大叔耽誤了3小時後,天亮了!

第二日
一覺醒來,已經入夜。太累了,已忘了可怕大叔最後如何被駁回,我們如何上車、入住酒店、吃早餐等細節,只記得我和相關人員說 「可否不吃午飯?我想睡覺。」感謝識趣的他們沒有吵醒我,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感覺真好,雖然睡醒後好餓。我打電話去前台表示想要吃的,服務員立刻就送來了。食物有點冰涼,但飯來張口的感覺不禁就想起我媽,以前她輪班工作的時候就預先煮好早/午/晚餐給我,那感覺也是冷冰冰的暖。

「我這周晚班。人安全就好,自己保重!」這是我媽給我的留言,她沒有聽我的電話,一如既往地給與一種「冷冰冰的暖」。人吃飽,上個廁所,又昏昏睡去。

第三日
也許是睡太久了,第三天天未亮我已經起床。胃早早在打鼓,可還未到送早餐的時間,前台服務員說今天沒有用剩的晚餐。怎好呢?酒店的零食櫃一直在呼喚我。我好幾次拿起那個標價比超市貴三倍的杯麵又放下……算了吧!大家都在放無薪假,而我以自己的生命安全接了這個「千里送口罩」的任務,量老闆也不敢現在「炒我」。為了獎勵自己的英勇,我果斷地把杯麵的包裝紙拆掉,才發覺沒有熱水。我再打電話去前台求熱水,服務員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回我「房間不是有煲熱水的⋯⋯」我不好意思地掛了線,為自己的老土慚愧到差點忘了飢餓。都三十出頭了,我不是沒住過酒店,在大酒店賭場貴賓廳做公關的我,經常在自家的酒店過夜,卻好像頭一次要親自煲熱水和吃杯麵。如果當年我肯向政府借錢出國做留學生,而不是留澳門做兼讀生,會不會像那借充電寶的男孩一樣,把英語說得像母語一樣流利?我會不會已經做管理層,經常可以坐商務客位去公幹,住這樣的五星級酒店⋯⋯我忽發奇想。

「嘟嘟嘟嘟⋯⋯」熱水器的聲響打破我的幻想,我拿起它,緩緩地倒下熱水,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如那些密密麻麻地被擠在
一塊的麵條,無論原來有多長,都只能困在泡膠的小空間,在時代的大流中,擠成一堆沒有自由的曲線——所謂的能屈能伸也不過如此。

吃吧!這比超市貴三倍的杯麵,應該有比超市好吃三倍的本錢。而我就在這「幸福感」中繼續半夢半醒的一天。

第四日
醒來仍在半夜。沒日沒夜的吃吃睡睡讓時差問題呈現到了極致,這一天是早睡早起的作息。因為未有早餐供應,我又吃了一杯比超巿貴三倍的杯麵。因為貴價,我小口小口細味,好像真的比超市那些美味十倍。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在面書看到家人可以送物資的消息,於是隨手拍下杯麵殘骸的照片給妹妹:

「幫忙買10杯過來!」

想不到她馬上回我「回來都不說一聲,開口就叫人買東西?」

「別這樣!我這口罩使者任務是搵命搏的⋯⋯現在人還有時差呢。」

「搵命搏還去?一定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要識做呢。」

「好了!好了!知你快生日了,黃小姐有什麼需要嗎?」

黃小姐馬上給我發來標價3000的心儀錢包的照片。

「黃小姐,這麼小的銀包也要3000,太不划算!」

「黃先生你真是孤陋寡聞,這已經是最便宜了,再大一號的小包也要過萬呢。」

30元一個杯麵,買10個不過300,但要妹妹送來卻先被打劫3000。這數真不劃算!不過一生人兩兄妹,生日禮物總要送的。想著想著,我又入睡了,直至中午有醫護人員拍門要幫我量體溫。

第五日
妹妹下午才把東西送來——沒法子,送東西也有限時的。正好媽的夜班上完了,便和妹一起前來——給我送物資。妹妹在門外撥了視像聊天,一邊吹噓自己帶了什麼什麼好東西來(其實全是媽買的),一邊投訴我那路環酒店如何如何不便。媽則相反,對酒店讚不絕口「那是我們年輕時最貴價的渡假酒店呵!你爸當年說有錢就帶我來吃個high tea呢。住酒店真是完全不敢想像⋯⋯聽說可以申請父母陪伴呢!妹頭,幫老媽申請吧,等我享享兒子的福!」

「老媽,人家未成年才可以倍伴。你兒子未成年嗎?」妹妹沒好氣地翻白眼。

已經第五天了,社交媒體上看見送東西的家長大排長龍。由送乾糧、零食、飲品、上網咭到大電視都有,而我家人今天才趕到,也是頭一天視頻聊天,但短暫相聚總算開心熱鬧吧!這就是我家,有一種比較冷冰冰的暖。爸因肝癌無法看著我升大學不僅僅是遺憾,還包含了辛酸。如果爸健在,我即使無法成為一位留學生,大概也可以是個全職大學生吧,但這種苦比起媽的淒苦的大概也只是九牛一毛,況且全職大學畢業生入職的工資不及工作四年的我呢,爸的離世讓我比同齡人早熟了五年。因為家庭環境不好,所以我要比別人更拼命工作,不惜臨危授命。可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工作,都未有讓媽「享仔福」的心思,我痛恨自己的大意,且發誓等疫情退卻後和媽一起去泰國旅行,住一次面向海灘的五星級酒店。我貼近玻璃,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沙灘,熟悉是因為這是澳門最大的沙灘,陌生是因為我從未由此角度望過去,從未看過一個有高爾夫球場點綴的黑沙。我嘗試在黃昏中搜索家人的蹤影,遍尋不獲,卻見遠地一雙中年男女在向我的方向揮手,仿佛是隔著銀河的牛郎,而他們的玉女又是誰呢?

第六日
有了家人送來的乾糧和零食,我生活就完滿了,不會像社交媒體中描述那樣,覺得被隔離諸多不滿,投訴天天新款。如:吃「垃垃圾圾的冰涼食物」,不會煮杯麵嗎?說網速太慢做不了功課,天價的逃難機飛都買得起,自己付錢買張無限上網咭卻還要政府出面要求電訊公司張羅?要求陪子女入住,難道你家孩子在外國不能自己生活?還有要散步、要水果、要找人打掃⋯⋯讀著讀著,我開始自豪,因為在災難中我們基層孩子的優勢終於顯露出來了。

第七日
已經一周了,當人開始習慣了災難的危機感,便覺得沒有上班的生活極度納悶。我留言問老闆要不要在酒店辦公?這問題很重要,因為我想知道他是否當我在放無薪假?

「現在賭廳沒客,回來也沒事可做的。你當去渡假吧!明仔,你千里送口罩的賣命,我會看在眼裏,記在心中的。」

我讀著「你當去渡假吧!」一句中沒有「有薪」二字,心裏納悶,但又不敢細問,因為記起媽那天在視頻中的提點「算啦!你係入面咪幾嘆,無謂和老闆計較。這種時勢,賭廳若捱不住,你也不會好過,到了解僱期,老闆都會先考慮留下和自己同甘共苦的人。」媽老的一輩重情義的想法不無道理,然而,我14日日薪和他天價機票送口罩的價錢相比著實是九牛一毛,明明大家都是人,為什麼唯獨是我必須感恩?

第八日
「從未如此幸福過!感恩。」,並附上一張陽台對開沙灘的照片。

因為無聊,我在全城勁爆的討論區發下此帖,順便提醒網民,在享受醫學隔離的不只是諸多不滿的怪獸家長和留學生,還有懂得感恩的外遊人。不料招來更多咀咒,例如:這時候還外遊、回澳播毒沒成本之類。社交網站就是三教九流之地,有民粹本是自然,奇怪的是參與討論的留學生不多,或者,他們根本不需要關心這世界要怎樣看他們吧,沒自信的人才會害怕人言的。

「I am so bored , what are you doing? 」Facebook傳來一個名為April的私訊邀請,並附上一張和我分享的幾乎是一模一樣景觀的照片。

「鄰居?中國人講中文好吧!」我刻意用中文回。

對方給了我一個哈哈笑圖案。良久,回了一句「澳門人!」

「有什麼分別呢?」我不屑。

「你對。武漢肺炎和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沒有分別!」對方給出了一個哭哭兔表情。然後重覆寫了三次 「在外國,澳門人和中國人沒有分別。」

「在你心中有分別嗎?」我反問。

「或者吧。我不知道!」 April又給我傳來個迷惑的小兔。

人如其名,April是個「很四月」感覺的女孩──既隨和又迷茫, 「也對!我也不知道!」是她的口頭禪。我住504房,她住506,正常大家是近在咫尺吧,可入住的時候卻沒有印象曾經遇上。我們在無遠弗屆的互聯網相遇,發現了大家近在咫尺,仿如《向左走、向右走》的浪漫邂逅,將是兩顆寂寞的心的幸福的交點?

第九日
雖然昨晚聊到夜深,但我卻比往日早起,並第一時間打開April的FACEBOOK,了解她的生活近況。April的帖文不多,聽說女孩重要的東西都在IG,於是我又趕去IG。帖文多是親友相聚、旅遊見聞為主。在照片中,竟然看到當天站在沙灘中揮手的中年男女,想必是其父母吧。April還有一個哥哥,長得高大俊朗,而April當然也不遜色,是個標準的選美型少女──長長頭髮、高瘦身裁、唇紅齒白、笑容甜美。簡直是所有宅男的夢中情人,當然也包括我。可惜,宅男女神永遠是只能遠觀,我如痴如醉地查看其帖文,仿佛變成一個偷竊狂。

醫護人員前來量體溫的一刻,我的心第一次飛出房間,努力探聽來自隔壁的聲音。

「謝謝!」空氣中傳來一把清脆柔美的女聲,然後門關上了。我立刻在FACEBOOK私訊欄中發了一個早晨的貼圖。四月女神回我 「已經是中午了!」

我才驚覺已經十二點了,早餐竟還在桌上,果真是 「秀色可餐!」。

我把原封不動的早餐的照片發給她,不久,她也回了我一樣的照片,並附上一句 「剛睡醒?我也是。」我回了一個「YES」的小龜帖圖──我沒有說謊,追看女神廢寢忘食的我如在夢境。

第十日
一早醒來,女神給我發了一組長輩圖,那是我們眼前的沙灘的晨光,上邊寫著 「黑沙早安!」。

「早呀!這照片你弄的?好漂亮。」我回。

「不是啦!長輩圖自然是長輩做的。我爸做的,他和媽天天來看我,站沙灘上。」附上有一個翻白眼的小兔兔貼圖。

我走近陽台,果然又見到那如「牛郎」一樣守著 「織女」的父母。

「你爸媽很疼你呵!」我給她發了一個 「羨慕小烏龜頭」。

「我成年了,又不是小孩子。幸好我成年了,否則媽一定會借意來陪我。」

「幸好她成年了,沒有媽媽來陪伴,否則我們要如何聊天呢?」我極之認同。

「其實我不想他們來的,在家視頻不就好了!而且他們堅持天天送飯來,真丟臉,好像……好像我很嬌生慣養的樣子……酒店又不是沒吃的……」她發我一個無可奈何的小兔兔。

「那有什麼不好?」我回她,心裏一直在想 「我家人十天只給我送過一次乾糧,而且還表示沒事不用來,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然不好!被人拍下了,又會說我們留學生嬌生慣養。」

「我還以為你不在乎的。」

「在乎不來的吧,但可以的話,我想做好自己……我十三歲就去英國上初中了,住宿舍什麼事也得自己做,感覺挺孤單的。你呢?你幾歲去英國的?」

我猶豫著要怎回答這問題?如果我答 「我只是赴英國送口罩的信差……」她會不會仍想和我聊天呢?如同我在FACEBOOK看到她長得像 「豬排」,還會想天天追看其IG嗎?說不介意是假的。

「我十九歲時上大學。」我說了一個謊言,接下來要用無限個謊言去自圓其說,幸好我有老闆兒子的背景作藍本。

第十一日
今天IG追文有驚天大發現,四月女神是愚人節生日的,也就是今天。如果我會彈結他,身上又有結他,我就可以為女神彈首生日歌,利用藍天碧海的渡假酒店,擬造出一種懷舊的浪漫。可惜我不會彈結他,我是什麼樂器都不懂的,我開始悔恨中學時沒有參加學校的樂團招募,我開始覺得我媽是對的「日日係屋企打機有鬼用咩,去學下樂器啦,否則第日連囡都溝唔到!到時唔好賴阿媽無比錢你學呀!」「日日係屋企打機真係無鬼用!」像我這樣不高大、不威猛、不靚仔、沒錢沒才華的宅男,真的很難有市場,就是賭場妹也泡不到半個,何況是留學生呢?想著想著,我開始有點氣餒,覺得我的人生天天都是愚人節。
呼んでいる 胸のどこか奥で
Yondeiru Mune no Dokoka Okude
いつも心踊る 梦を见たい
Itsumo Kokoro Odoru Yume wo Mitai
悲しみは 数えきれないけれど
Kanashimi wa Kazoekirenai keredo
その向こうできっと あなたに会える
Sono Mukou de Kitto Anata ni Aeru

正失落於幸福的海洋之際,空氣中傳來異常甜美的歌聲……雖然我聽不懂日語,但也卻醉了。歌聲停止後,April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你怎知我今天生日?」我特意作弄她。

「你也是今天生日嗎?」她給我發出了驚訝的小兔兔貼圖。

我給她回了個哈哈笑小烏龜。然後寫上 「生日快樂、不是愚人節快樂!」,她似乎也被我的機智和幽默打動了。這一天,我們聊得特別多,談愛好、談學業、談理想……

四月女神今天才19歲,今年準備升大了,還在為選擇志向而迷茫。她原想讀聲樂,因她喜歡唱歌,但又不想當明星,因為不喜歡受人注目的感覺。

「長這種樣子的女人很難不受人注目吧!」我暗笑。有人天天想受人注目,有人長著明星一樣的外貌、歌唱家一樣的聲線卻不想做明星。女神果然是生於愚人節的。四月女神的終身大志是嫁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像其母親那樣在家做個平平凡凡、簡簡單單的主婦。她在言談中多次重覆 「我的理想其實好簡單」。但在我而言,女神的願望比當明星要複雜,首先她的男人一定要有良好的經濟基礎,才能讓她在家安安樂樂做個幸福小女人,我想如果April的媽媽是個全年無休地打點家務、照顧孩子、憂柴憂米的家庭主婦,她肯定不會把家庭主婦視為理想。可是我沒有說破她的理想,因為以女神的條件,找個能提供這種生活的闊少爺也不是夢,但那人肯定不會是我。我只是告訴她「天有不測之風雲,理想和現實往往有距離,任何人都需要先裝備自己再去考慮理想的事情。例如:沒有人想到今天會有這樣一個全球疫症要逃難回來,而平日有鍛鍊心智,能忍受孤獨,會照顧自己,到了災難的時候就可以從容不逼。所以你可以選個既有興趣,又能謀生的學科,讓自己擁有基本的謀生技能,學聲樂不做明星也可以去教書,而當老師工作比較穩定,便於相夫教子,進可攻退可守。」

四月女神聽了特別高興,她說我是她所認識的最有智慧的男生,這個答案是她目前聽過最有深度的答案。其實那不過是個俗人的見解,這不僅是基於我比她大13歲,更重要的是生活讓我們不得不思考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第十二日
自從了解到女神的理想不是我負擔得起的,有種莫名失落感。我沒有再追看其生活片段了,因為畫面無論多美也看不到自己。反是女神沒有忘記我,她托量體溫的醫護人員送我一片蛋糕。蛋糕的包裝非常精妙:外層是一個日本品牌的口罩盒,中層是蘋果綠色再造紙皮制成的小盒子,拿著真的是一盒口罩的手感,拆開後才知道是蛋糕。蛋糕不花巧,貌似台灣蜂蜜蛋糕,上面有一點點的奶油伴著一顆很罕見的淡紅色的士多啤梨,後來她告訴我那叫淡雪士多啤梨。盒內還放著一張紙條,以清秀的行書寫著:

親愛的鄰居:
感恩與你同在,不是愚人節快樂!
淡雪

「淡雪」是四女神的中文名字,好清雅脫俗的感覺,一如她的真跡。

「謝謝你的蛋糕,好清新!"

「我親手做的。」

「不是吧?」我覺得不可思議,除了因為蛋糕味道和店家賣的一樣精緻漂亮可口,更難以想像的是,在這設備貧乏的隔離酒店中,如何做蛋糕?

「是真的!我用電飯煲焗的。」

「哪來電飯煲?」我給她發了一隻驚嚇的狗頭貼圖。

「家人送來?那蛋糕粉和白白粉粉的士多啤梨也是吧?我從未見過這種士多啤梨,在哪買到?」

「嗯!電飯煲是我從宿舍帶回來的,我上中學後就靠它了。媽一早猜到要隔離,怕隔離營條件差,著我多帶點乾糧和器具回來。沒有蛋糕粉,那是普通麵粉,我加了點蜜糖茶作調味,而草莓則是家人昨天特意送來的生日禮物,在日本空運過來的。原本爸爸答應復活節和我去北海道過生日的,現在肯定去不成了,唯有送個和我同字名的士多梨,哈哈!真是用心良苦。」

「同名的?真漂亮的名字。」我讚嘆。她給我回了含羞小兔兔貼圖。

「你真會煮飯和焗蛋糕,不可思議!」

「我13歲就住校了呀!自己生活的日子總是不容易,我有時也會埋怨父母,但你昨天說得對,任何人都需要先裝備自己,而留學生活就是一種鍛鍊,我在過程中學會忍受孤獨,照顧自己,因此生命中任何時候都可以從容不逼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聽後覺得釋懷了,昨晚和爸爸媽媽說了感謝,他們說我終於長大了。所以,我要好好謝你!」

「怎麼好意思,你生日我都沒送你禮物。」

「你給我的啟發就是最好的禮物呀!」

做夢也沒有想過我這樣的世紀宅男還能啟發別人,而更令我驚訝的是,原來留學生不一定嬌生慣養,像淡雪,年紀小小就要離家住校,生活同樣給了她磨練。她人長得漂亮、會做家事、能照顧自己、不虛榮、會感恩、不小姐脾氣、連中文字都寫得如此漂亮。。。。。。到底是怎樣的男人才會高攀得起?而我卻是不高大、不威猛、不靚仔、沒錢沒才華的一枚宅男,那不僅是起跑線的距離,還有龜兔賽跑的本能,最可怕的是,生活不是童話故事,現實中的白兔不一定驕傲,也沒有貪睡,而我們即使途中相交,也已經有了N個跑道的超越。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我這半生沒有比此刻更無助了。

第十三日
「明天可以回家了,興奮嗎?」April一大早就給我留言,大概她是很興奮吧。

「還好吧。」我沒精打采地回。回家了,一切又打回原型,沒有五星級的渡假酒店並不可惜,要面對看不到盡頭的無薪假也並不可怕,但一想起我和夢想中的女神曾經有過一牆之隔的交心,那種「隔著口罩濕吻」的折騰讓我沮喪。

「捨不得我吧?」見我沒有詳細回應,April急不及待地傳來這句,還附上含羞的小兔兔。

「哈哈!」我笑而不語。 「也捨不得這面海的鷺鳥酒店吧!」我嘗試東拉西扯。

「我爸說只有面海不好,還要背山,有靠山才好。」

「我不懂風水,但我家靠山,蚊子多。」

「你家靠什麼山?」

「……我忘了那叫什麼山,只知能看到石排灣公園。」

「真巧!我家也是。你住金峰南岸吧?我也是。」

「哈哈!」謊話要說到底吧,我只能笑而不說,我家是住金峰南岸……對面的石排灣經屋。的確只是一條馬路之隔,但那是豪宅與經屋的距離。我開始悔恨自己當初向她說謊,我應該一早告訴她,我只是個為老闆送口罩的小樓羅。可是,如果女神一早知我是這樣的人,我們還會有後來的交心嗎?如果我一早在FACEBOOK看到的她是個豬排,我還會對她念念不忘嗎?

「明天我們一起回家,好嗎?」她顯得異常雀躍。

「再說吧!」我無可奈何。

「也是,你要等家人吧。」到這個時候她還如此信任我,這讓我的良心不安,一夜難眠。

第十四日
「已經是明天了,怎樣?你什麼時候離開?」April凌晨的發問提醒我必須早一點離開,免除大家在辦理退房手續時相遇的尷尬。我不敢按入去看留言,就讓她以為我沒看到好了,所有美好的記憶,都留在與世隔絕的五星級渡假酒店好了。

按衛生局的規定,我3月24日清晨六時入住,4月4日清晨就期滿出「獄」──對尊貴的留學生來說,那顯然是五星級的牢獄,正如他們在FACEBOOK的分享,沒有健康生活、清新空氣、運動健體……真是和「坐監無分別」。只有我會留戀這地,以及這地曾經給過我的幸福的想像。我收拾好簡陋的自己,最後打開冷箱,帶走我夢想的淡雪──士多啤梨。我捨不得吃掉它,雖然我的夢想已經破碎。我用零食的乾燥伴著它,讓它長留在那防菌的,淡綠色的夢幻之家。清晨退房的住客不多,而我肯定的絕無僅有的那一個。我順利量過體溫,簽紙離開,門外晨風撲面而來,送我久違的清草味,我徒步走向不知名的巴士站,登上沒有人的車,逃離無以把持的幸福。(完)

第三十六個筆名

 

圖片引自澳門日報

文章摘自澳門日報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9-02/22/content_1333380.htm

在偌大的會場內,黃曉彤經歷了一次人生中光輝的時刻,她奪得了濠江青年文學獎的小說組冠軍。

“恭喜你!你叫什麼名字?”一位身形瘦削,滿臉書卷氣的文藝青年向曉彤伸出祝賀的手。

“嗯!我……我叫黃曉彤。”曉彤不知所措地伸出冰冷的手。兩手觸碰的一刻,曉彤覺得心跳加速、雙目暈眩。

“這名字好眼熟。你有經常投稿吧?”男子充滿溫度的嗓音打破了彼此尷尬的氣氛。

“嗯……也不經常,但寫作組的老師會幫我們投稿的。”

“呵!對!學校每月都有一些推薦稿。其實你自己也可以投稿過來的,因為學校推薦稿有限。有好作品歡迎找我!”男子向曉彤遞上自己的名片。

“嗯!謝謝!”接過名片,曉彤心情異常複雜,既心如鹿撞,又像小貓被主人愛撫一樣溫心。

男子作了簡單禮貌的道別,曉彤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去,而自己則一直呆立原地,重溫那抹不走的溫存,直至好友鳳兒迎面而來。

“嘩!那是評委李君朗啊!他看來很賞識你。你真是艷福不淺!”鳳兒做了個鬼臉。

“誰?你說……”曉彤下意識地舉起手上的名片。

“還有誰,剛才和你握手的帥哥呀。”

“李君朗……《樹雲文學雜誌》編輯。”曉彤這才看清名片上清秀的行書——字如其人,清秀而俊朗。

“嘩!還有他親筆寫的名片啊,好羨慕。李君朗可是小城著名的作家和書法家呢。不公平呀!不公平呀!為什麼他就只給你名片?為什麼他就只和你握手?拿冠軍就是與別不同。”鳳兒拋出羨慕妒嫉恨的表情。

“沒有啦!剛才所有得獎者也有和他握手的,好不好?只是你自己走開了。”

這時,鳳兒才發現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張李君朗的名片,開始後悔自己“人有三急”。

“但我剛才從遠處看見他只是跟你一個人說話,還說了好一會兒。他說什麼啦?”

“他叫我多投稿,如果有好的稿子可以找他。”

“什麼?找他?他約你呀?黃曉彤,你發達了!噢,拿冠軍就是與別不同,我們這些得入選獎的真是可憐蟲!”

“杜鳳兒,你有完沒完!我再講一次,他只是叫我投稿。你也可以一起投的!”曉彤強裝鎮定。

“不!投稿這些機會還是留給你吧,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喜歡寫作,只是呂sir逼我交功課……我畢業了,終於自由了。文學不適合我!文學不適合這世紀的正常人類,既老土又賺不了錢。哼!不過,如果有帥哥請我上門,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杜鳳兒你這個死急色鬼!”曉彤沒好氣地搖頭。

“我真的喜歡文學嗎?”曉彤也經常這樣問自己。她覺得自己太平凡了,無論性格和才華都無法像文學巨匠那樣立志救贖世界。但她也離不開文學,因為生活太寂寞了,她需要一個和自己對話的空間,而文學正好可以給她建構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大家都說,成功的藝術家天生狂妄,而曉彤在這方面明顯地先天不足。文學培養了她早慧的內心,卻又給了她多愁善感的個性,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溺於精神折磨。“對自己感到失望!”是黃曉彤的生活常態,所以她經常處於意志消沉。但李君朗手心的溫熱點亮了她,讓她漫無目的的創作之路添加了明確的里程碑。她開始廢寢忘餐、發奮圖強,用心寫了幾個作品去《樹雲文學雜誌》,而且每月都去買期刊,一直買了十二本都沒有盼到“黃曉彤”。《樹雲文學雜誌》是小城最優秀的文學雜誌,投稿的作者特別多,等候刊登也正常,可沒想到一等就是一年,曉彤不禁有點氣餒。

“沒登是正常,《樹雲》是澳門最大的文學雜誌,投稿的大作家可多呢。學生作品要老師推薦才行……人家不是叫你找他嗎,你還寄什麼信?”鳳兒知道後嘲笑她。

“我知道……但怎麼找?”

“打電話呀!名片上不是有辦公室直線電話嗎?”

“這樣會耽誤人家時間的……怎麼好意思?”

“是他叫你找的,不是嗎?你就說要送他一些稿子,哪能花上幾分鐘?”

在鳳兒的鼓勵下,曉彤終於鼓起勇氣去打電話。

“喂!你好,請問找誰?”曉彤認出那是李君朗的聲音,雖然只是閒聊數句,可這把聲音卻牢牢地鎖住了她的心。一年了,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溫熱的手心仍舊是她拿起筆桿子唯一的力量。

“嗯……我想找編輯李先生。”曉彤吞吞吐吐地說。

“我就是。請問你是誰?”

“我是……黃曉彤。”

“黃曉彤?哪個黃曉彤……單作者就有好幾個黃曉彤,你筆名叫什麼?”

“阿朗,要開會啦!全世界都在等你!”電話後頭隱隱約約傳來一把粗獷的男聲。

“不好意思,我開會啦!你先跟秘書留下筆名,我稍後回你吧!”

電話傳來了短暫的音樂聲,接着揚起一把甜美的女聲。

“喂!請問誰找朗哥?你筆名是什麼?”

曉彤嚇得連忙掛線,一則她不知要和秘書說什麼,二則她根本就沒有筆名。

“不是吧,他不知道你是哪個黃曉彤?太搞笑了吧!”鳳兒覺得諷刺。

“都一年了,忘記有什麼稀奇。”曉彤非常懊惱。

“黃曉彤這名字也太普通啦,翻開電話簿就有一百多個。你乾脆趕快給自己起個筆名吧。不過……這樣他就不記得你是黃曉彤囉。”

雖然,曉彤為李君朗失去“黃曉彤的記憶”而痛心,但她心裡卻又清楚知道,在李君朗心中已經沒有黃曉彤這人了。於是她為自己起了一個新的筆名“日堯”,取其名字“曉”的組合,可惜“日堯”沒有盼到破曉。

“會不會我的筆法太陳舊了?要不換個新風格……”於是,曉彤開始進修:閱讀西方經典,模仿不同作家的風格,更特地為自己起了個充滿歐陸文化的筆名叫“瑪利安”;後來她又惡補東洋文學,起了一個日本化的名字叫“樹子”;再是美洲文學、印度文學……每一種文風她都給自己找個新的筆名。為了更接近李君朗的審美,她又會追看李君朗的專欄,發現李君朗寫的是古典文學,她又惡補了一陣古典文學。由先秦散文讀到五四雜文,由諾貝爾文學獎讀到茅盾文學獎,由時代胸懷寫到小資情調……不同的筆名還是沒法換來一次刊登的機會。在最無助的歲月,她想起寫作組的呂老師曾經說過,編輯特別喜歡手寫的文稿,而李君朗是個書法家,理應喜歡好的書法,所以她又特別認真地練習書法,由楷書、行書、隸書到草書,她都用心練習,每一篇文稿都起碼寫上十遍以上才挑出一篇最好的寄出,而且每一個筆名都嘗試用不同的書體……總希望有一個會幸運地被李君朗撈起。可事與願違,這些名字都隱沒於茫茫大海中,竟然沒有一個能浮起來。

“哎!作品一直沒登嗎?”中學畢業以後,每次從南京回來,鳳兒都會查問,而且鼓勵她親自去找李君朗送稿。可都三年了,要是寫得好,沒有理由一篇不登的,曉彤心裡再焦急也沒臉去求人家。

“還是算了吧!都畢業了。”生命中的每一個等待都是有限期的,就像每一件貨品都會有最佳使用日期那樣。曉彤花了三年時間,每月為自己定一個筆名,由剛開始的引經據典,到最後仿傚香港作家也斯的隨機抽樣(拿起字典隨便翻,翻到哪一個字便是筆名)。孫子兵法有三十六計,而曉彤也給自己三十六次重生的機會。寫着寫着,黃曉彤迷惑了,她曾經以為即使自己的能力無法救贖世界,也至少能救贖自己,但在不停奉迎外在審美的過程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曉彤你畢業後沒有寫作嗎?”校友聚會那天,呂老師殷切地問。

“有時候吧!”曉彤不想讓呂老師失望。

“但是怎麼我沒有在任何報刊上看見你的名字?”

“我……我覺得黃曉彤這名字太普通了,我要給自己找個筆名。”

“筆名,好呀!很多大作家都有筆名,那你的筆名叫什麼?老師可想追看你的作品呢。”

“呂老師!其實……我沒有再寫了。”

“為什麼不寫?”

“我寫不好,可能我沒有天分?”

“誰說的?在學校的時候,你得獎無數,怎麼會寫不好?”

“我投了,但沒有登。大概是編輯不喜歡我的風格。”

“怎麼會?拿過來,老師幫你投!”

“你的推薦名額有限,那應該留給在校的同學。我想靠自己,如果我有足夠好,那就用不着靠關係;如果我不夠好,那根本就不應該寫下去。”曉彤一意孤行。

“我明白。但老師想告訴你,除了你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判斷你不好。你要是喜歡寫作,你就應該有勇氣去爭取,《樹雲文學雜誌》不登,還有《蓮花日報》,《蓮花日報》不登,還有《中華報》……如果都不登,你還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媒體。都已經是自媒體年代了,你還怕什麼?”

“我怕自己沒寫好。我發誓我有努力,每一種文學風格的經典我都曾經學習,但我還是沒有寫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寫什麼?”

“寫你自己喜歡的呀。你不需要變成別人,你做自己就好!老師明白,除了文學,寫作還可以有很多出路,例如:當老師、當編輯、當文案、當學者……老師不會擔心你沒有出路,也不會強逼你繼續創作,問題只是,我不能接受你給我的這個放棄的理由。我從小教你寫作是希望你在當中找到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嫌棄你自己。你明白嗎?”

“嗯!”一如既往,在老師面前,黃曉彤是個聽話的孩子,可什麼是“更好的自己”,活了廿多年的她卻不知道。面對世界數不盡的條條框框,並沒有一條叫“我覺得我很好”。所有的好都是外界賦予的:你能得獎才是好,老師覺得你好才是好,編輯覺得你好才是好,讀者覺得你好才是好……“而我覺得自己好”又有什麼用?對於即將為人師的她來說,“什麼才叫好”可能比作品沒能刊登更令人糾結。在還不知道如何評價自己的時候,曉彤就成為了一位語文老師,每天都得不停地評價別人。有時候她不免會問“什麼是好?”,教育制度到底是憑什麼去決定一個學生的好壞?社會制度到底又是憑什麼去決定一個人的好壞?

“黃老師,你好!我是《樹雲文學雜誌》的編輯陳雨心,希望你給我們推薦好作品。”徵文比賽後,一位溫柔亮麗的女士誠懇地向曉彤遞上名片。

“哦!好的。你們雜誌社換編輯了嗎?”

“是呀!我當編輯已經快一年了。”

“那李先生呢?”曉彤衝口而出。

“李先生?你說李君朗?他去廣州美院當老師了,在他之後已經換了三任編輯。”

“換了三任?”曉彤覺得不可思議。

“是呀!這年頭誰還愛看文學雜誌?因為銷量一年不如一年,我們的待遇也一年不如一年。現在,雜誌社只能請得起兼職編輯,我早上在家看孩子,下午有空才上班,平常也只是抽空在家寫作……現在寫純文學的作者越來越少了,所以呀,我們很需要你們老師的支持,拜託你多給我們推薦學生的好作品。”

“好的!也感謝雜誌給學生機會。”曉彤和陳雨心互相留了電話。

打那以後,曉彤每月都會推薦學生的作品去《樹雲》,而且稿子多數都能發表。她當然會為學生感到高興,但這事情多少也讓她感到錐心之痛,因為以她的自己的審美,覺得自己當年的作品比當下不少學生的作品要優秀,可她的待遇卻比不上學生。不!也不是,當她還掛着學生名號的時候,她的作品還是每篇都能刊登,可脫下學生的身份,評價標準就不一樣了。社會需要為不同的社群貼標籤,如:文化部門會專門設立一些青年作家的出版計劃,目的只是要給青年機會;全國比賽又會因為地區性而優惠某類作者,目的是增加活動的代表性……只要你遇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成為了一個被重視的族群就會擁有更多的發展機會。成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也就是所謂的機遇,和你本身的好壞不絕對相關。

“喂!請問樹桐在嗎?”電話裡傳來一把似曾相識的女聲。

“什麼?你找誰?”忙於批改學生作文的曉彤一臉茫然。

“我們這邊是《樹雲文學雜誌》打來的,我是編輯陳雨心。怎麼說呢?請問你曾經叫樹桐、無弦、丁彤、日土、彤雲……嗎?”陳雨心在電話裡講了一堆陌生的名字,讓曉彤迷惑良久。

“哦!我想起來了,那都是我讀書時候用過的筆名,都十多年了。不好意思,我忘了!”

“是這樣的,嗯……我最近收到一批你的投稿,是隔壁已經移民的戶主送過來的,我們這邊是5號,他們那邊是8號,我想你當年大概是寫錯門牌了。他家移民已經十多年了,一直沒回來,最近回來賣房子,發現了這一批信件,因為日曬雨淋,而且有些好像還是用毛筆寫的,字都化了一半,沒能看清楚,但我們從一些沒脫色的信件中看到收件人是李君朗……”陳雨心一直說一直說,好像在說着一個離奇的故事,讓曉彤聽呆了。

曉彤回家後從陳封的抽屜中翻出李君朗的名片,因為是手寫印刷體,地址中的阿拉伯數字5明顯和8分不出來,而曉彤卻一直寫成8號,怪不得投稿石沉大海。

“這位女士,請問你貴姓名?”

“黃曉彤。”

“黃小姐,不如你找天來我們雜誌社聊聊。好嗎?順便認領一下你的大作。”

“好的!”

隔天傍晚,曉彤來到熟悉的街道,樹雲文學雜誌社的大樓在城市發展下,失去了從前的高大。十多年前,她不止一次目送李君朗背影的小公園已變成了大型超市,一切都無法回頭了。如果當時的她有足夠的勇氣跑過去質問他:“為什麼不登我的作品?為什麼忘了黃曉彤?”她的命運可能就不一樣,也許他們還能夠成為文友呢。

曉彤給自己一個大大的深呼吸,仿佛要把過去所有的污氣都排放出來。站在熟悉的大門前,她鼓起勇氣按下那曾經幻想去按一百萬次的門鈴。門終於打開了,可是開門的不是李君朗,而是陳雨心。

“黃老師,是你呀!你找我有事情?”

“呵!我……就是黃曉彤。你昨天……”

“哦!黃老師,你就是樹桐呀?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我自己喜歡寫作?你每月都給我推薦學生,為什麼就不推薦一下自己?”

“那都是學生時代的愛好了……大概多數語文老師都曾經喜歡寫作的,不然怎麼會讀中文系。然而,機遇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當你錯過了寫作的黃金時期,當你已經成為一位老師,工作多得讓你只能夠是一部育人的機器,你根本沒有時間去寫作,也沒有人會期待你有好的作品,更沒有一個投稿機制鼓勵你繼續創作。所以,很多語文老師的作家夢都給生活磨滅了。”曉彤百感交集地答。

“怎會錯過呢,其實不同年紀起步的作家都可以寫出優秀的作品,當中大器晚成的肯定也不少。你現在起步還不算遲!好像我這種‘師奶仔’不也繼續做編輯和寫作嗎?我以前也覺得成為家長比登天還要難,當編輯後才發覺,跑道上沒多少人的,你一直堅持向前跑就對了!以後你有稿子就直接交給我,大家一起加油!”

“謝謝你,陳編輯!”

“叫我雨心就好了。你這堆親筆書寫的稿子也太花心思了吧,你很喜歡李君朗嗎?要不要我們代你送過去?”

“沒有啦!我只是喜歡寫書法。”看着那堆幼嫩的墨跡,曉彤覺得最無地自容,臉蛋唰地紅了一片。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很喜歡學長,他人又帥,又有才華,在學校時,很多女生都仰慕過他!下周他要回來做新書發佈會,一起去吧!”陳雨心見她尷尬的神色,為自己的失言解圍。

“我……”

“別害羞!現在當文化人不簡單呀,因為肯買書的人不多。我們可以去當粉絲,支持一下君朗,又可以拿到簽名。到時候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一石二鳥,多好!”

盛情難卻,曉彤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她懷着既興奮又糾結的心情,等待這天的到來。

新書發佈會當天,雨心沒來,聽說是因為孩子生病了。曉彤一個人坐在新書發佈會最偏遠的角落,看着她念念不忘的他——朗朗的說書聲,以及即席揮毫的英姿,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完場前,主持邀請有興趣買書的朋友上前簽名。曉彤拿起手上的書,一如第一次相見時的心如鹿撞。李君朗還是老樣子,有着文人的氣魄,又散發出淡雅的溫柔。她一邊排隊一邊認真地打量眼前人,過去所有的忿恨都給撫平了,終於輪到她簽名了,李君朗抬起頭向她微笑,說: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黃曉彤。黃顏色的黃,破曉的曉,彤雲的彤。”

“這名字很眼熟,以前常投稿嗎?”

“嗯!投過。”

“謝謝支持!”李君朗伸出溫暖的手,他們再次用掌心進行了一次刻骨銘心的交合。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聯盟交流會上,文化名人和作家如走馬燈一樣掠過黃曉彤的眼球,可是她卻沒記住誰。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在她眼前晃動,在她猶豫着要不要上前的一刻,熱心的工作人員搶先跑了過來:

“兩位請坐這席,這是特別留給你們澳門作家的。你們互相認識嗎?”

“認識!李先生好!”曉彤拘謹地向李君朗問好。

“你好!這位是……樹桐女士吧?幸會!幸會!”李君朗例牌地和曉彤握手,他比前更瘦削了,臉上添了歲月的痕跡,但目光仍舊散發出舊日的溫柔。曉彤作為已經薄有名氣的新晉作家,在他面前卻仍然羞澀得像廿年前的小作者,覺得不知所措。可李君朗卻比想像中熱情,他會主動和曉彤談天說地,又和文友舉杯暢飲。散席之時,大家都有點酒意。

“樹是樹,桐也是樹,樹桐這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喜歡樹,然後隨便翻開字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桐。”

“沒有意思?”

“嗯!沒有。年輕的時候,經常用不同的筆名投稿,總希望編輯會喜歡上一個……”

“會這樣的嗎?我倒喜歡留意一些經常投稿的名字,感覺這作者比較努力。”

“原來如此!哈哈!”

“所以,最後你的編輯喜歡樹桐這個名字……對嗎?”也許是有點醉意,李君朗臉靠得有點近,四目交投之際,曉彤在他眼內竟看見了同樣微醉的自己的臉。

“沒有!他沒有發現我任何一個名字。但樹桐是我給自己的最後一個名字,她有幸活了下來。”

“那他可是太沒眼光了。我想我應該會喜歡你的作品。”

“謝謝!我也喜歡你的作品,我以前常看你寫的文章,而且很喜歡你的書法。”

“不可能吧!我不相信。我們這些老書哪有人看,不像你們年輕人那麼有趣。

“你都沒有看過,怎麼知道我的書有趣?”

“有呀!我就是有看過。就是那部關於精靈的短篇小說集,我和我女兒都挺喜歡。你可以在同一個小說集呈現那麼多不同的風格,真是奇景,我想像你腦袋中一定住着一個精靈。噢!我差點忘了這重要的任務……”李君朗轉身從背包中掏出一本書,那正是黃曉彤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幽雨精靈》,裡邊收錄大量充滿淚水和汗水的作品,大多是當年投給李君朗的小說。

“你女兒?”還未有對象的黃曉彤語氣中帶着淒然,但李君朗沒有聽出來。

“對呀!我女兒十七歲啦,她最喜歡看你的小說。她知道我今天會見到你,特意託我要你的親筆簽名。”

“這書你真的看過?”

“看過呀!……女兒看的書我循例略看一下。”

“喜歡?”

“當然,不喜歡我不會讓女兒看!”

“謝謝!”曉彤眼中閃出異常複雜的神色。

“來來來……請樹桐女士給小讀者簽個大名!小女姓李名喬,喬木的喬。”

曉彤頷首,吃力地在書頁上寫:

李喬雅正!

在提筆簽名的一刻,她猛然抬頭:“李先生,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略帶醉意的李君朗不住地點頭:“當然知道!你……叫……樹桐。”

喜歡常辯辯

 

常辯辯不知道自己為何叫辯辯,只知道大家聽到了他的名字便發笑,因為大家會想起“便便”——不是常大便,就是常小便。辯辯對此也困擾了一陣,於是他回家問爸爸媽媽:“辯辯是甚麼意思?”爸爸說,辯辯就是喜歡思考,熱愛質疑;媽媽說辯辯就是能言善辯,口才和見識都好。每次談論到此,爸爸媽媽便爭持不下,像平日看新聞那樣說個不停。而爺爺總會笑說:“看!辯辯不就像你爸爸媽媽,有空就吵架!”

雖然爸爸媽媽和爺爺都有不同的說法,可是辯辯還是不明白甚麼是辯辯。由於筆劃多,每個辯字都有廿一劃,全名加起來共五十三劃,累死人了!讀幼稚園中班時,全班同學都完成了連線功課的時候,辯辯還沒有寫好自己的名字。

“反正左右都是辛,少寫一個也不礙事!”好朋友明明說。

“可在電子作業本中沒有這個字的選項呀——不如乾脆寫常言言算了!”辯辯把心一橫。

雖然辯辯已經騙過了電腦作業系統,卻逃不過老師的法眼。

“你為甚麼寫成常言言?”

“因為——我不喜歡常辯辯這名字。爺爺說辯辯就是吵架,我不喜歡吵架。”他不好意思告訴老師自己怕寫字。

“不會啦!辯辯不同於吵架。看!左右兩邊的辛是一樣大小的,那代表他們是在平等地對話。”

“甚麼叫平等地對話?”

“就是大家都可以聆聽對方,大家都可以表達自己。”

“不可以生氣嗎?”

“不是不可以,是不需要。因為辯只是想一起討論結果,就是不認同對方也不需要傷和氣!”

“但——辯字好難寫!”最後他唯有坦白告訴老師。

“是的,真正的辯也很難,有智慧的人才能做到啊!”

辯辯點頭稱是。五歲那一年,他終於理解了自己的名字,立志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告訴世人辯辯的意義。

 

文章摘自2018年12月25日的澳門日報

孖O兄弟札記(完結篇)——那一株最茁壯的樹苗

不知不覺,大O就升中學了,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不需要爸媽的照顧了:他決定自己拿着地圖去參加課外活動,結果迷了路,乘車時遺下手提電腦,因為不想告訴爸媽,結果錯過了尋回失物的時機;他要求擁有手機,結果因為沒有好好控理玩樂時間,令成績有所下降……那一天,因為忘記溫習,導致數學不及格的事,媽媽大發雷霆,讓覺得自己長大了的大O感到份外難過。

“成長總是困難重重,沒有什麼需要傷心的。”外公安慰他,並送他一包神奇的種子,名叫 “快高長大樹”。“只要把這種子育成樹木,小孩子就長大了!”外公一本正經道。

於是大O和小o都獲分得一粒披着白毛毛的黑色種子。三天後,小o的種子就發芽了,而大O的卻沒有動靜……

“噢!你註定是長不大了!”小o嘲笑他,而大O則失望地嘆息着。

“這世界哪有長不大的種子?你不需要失望,因為失望本身一點用處也沒有,你應該向小o請教,檢討自己的不足,然後重新開始。”外公提醒他。

大O請教過後,發現自己沒像小o那樣定時澆水,於是決心改過,結果,這回大O的種子終於發芽了,但小o的幼苗卻長得越發瘦弱,外公着他們上網尋找“樹苗瘦弱的原因”,他們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明白到幼苗需要施肥才可以茁壯成長,而且不同的植物,需要施不同的肥料。可是無論他們如何尋找,都找不到 “快高長大樹”。小o覺得迷茫極了,但大O卻忽然聰明起來……

“你給我們的是木棉樹的種子,對嗎?”

“不對!那是英雄樹的種子。”外公答。

“木棉樹又叫英雄樹!”大O自信地說。

“你怎麼知道?”小o覺得驚奇。

“我根據種子的形態在網上查到的……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就不懂嗎?這世上哪有快高長大樹!”大O沾沾自喜道。

自從他們知道那是英雄樹,心就踏實多了,因為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培育英雄樹苗的方法。

“成功在望啦!”外公滿意地點頭。他告訴孖O兄弟,長大不是什麼都只靠自己,而是建立責任感,如同培育幼苗的過程:需要自己探索、思考、鑽研、克服困難、吸取經驗、再接再厲……為了獎勵孩子們的努力,他給孖O兄弟每人多送了五粒種子,並承諾待樹苗長大後,就移植到路環郊野公園。

兄弟倆於是分工合作,悉心地照顧這十二株幼苗。雖然一樣的天地,一樣的成長環境,不知怎的,其中一株卻長得特別茁壯——它努力地伸着長長的脖子,向陽台最光亮的地方瘋長。

“一定長得比這英雄樹還要高大。”大O望着由盧廉若花園向荷蘭園大馬路伸展的最強大的一株木棉樹說道。

當大家都以為這株生命力最頑強的木棉樹苗會長成參天巨木時,它卻在完全沒有預警的風雨中率先倒了下來。

“因為它的枝條延展得最快,所以在風雨驟來的時候,不幸被雷電擊中了。”外公解釋道。

“不是說所有種子都會長大嗎?不是說自己探索、思考、鑽研、克服困難、吸取經驗、再接再厲……就會成功嗎?為什麼最後倒下的竟然是最努力、長得最好的那一株樹苗?這樣子太不公平!”大O難過道。

“你說得很對!可生命無常,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解釋和得以圓滿的。”

“既然不是所有樹苗都會長成,那我們當初為什麼要努力栽培它?”大O反駁道。

“為了讓它有機會展露自己的生命力呀!沒有人知道樹苗能否長成,但當我們願意為着成長的無限的可能而努力不懈,並知道生命無常,需要珍惜當下的時候,我們就長大了!”外公撫着大O的頭說道。

打那以後,大O每次看到盧廉若花園的參天木棉,都仿佛看見那株長得最茁壯的幼苗在朗日下迎風飄搖。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真的長大了!

 

後記:

故事成文之時,本欄插畫師君朗已經離開了我們。君朗一直是我心中最茁壯的樹苗,它在完全沒有預警的風雨中倒下了,而我們所有人都無力去改變這個結果……為此,我寫下本文作為故事的完結篇,為我們的故事畫上句號。

本來,我、君朗和偉敬準備一起合作出版《K星人的快樂之旅》繪本,可惜計劃尚未完成,唯有相約好友們在此送別:我們相信去了×星球的你依然是快樂的,因為“君朗如日,晨光常在”。感恩曾經相伴!

回 家

明日本澳氣溫降至零度,路環山上可能出現飄雪,迎來史上首個白色的大年初一……

“飄雪……”琛聽着凝住了,記憶中浮起小雪那雪白的臉。

“小雪,是時候回家了!”

“不!等會媽祖文化村外還有飄雪民族舞!”

“已經玩半天了,你知道我不喜這麼吵的!”

“悶棍,你就喜歡在家!”

“不走……不等到天空飄雪就別回家!”

琛轉身走了,但小雪沒有。幾天後,小雪的屍體被發現在路環的山林中……琛這才記起了,剛相識的時候,他說過自己脾氣暴躁,如果不慎講了氣話,就去疊石塘山跑一圈,然後一起回家。琛悔恨自己違背了諾言,得到了此生最大的懲罰。小雪走了,給琛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寒冬,而蒼天卻沒有飄雪。澳門怎會飄雪呢?琛悔恨自己下如此狠心的氣言,令小雪的靈魂始終無法回家。

“小雪,終於飄雪了!我去疊石塘山把你接回家!”

半夜,琛就駕車出發了,原以為可以趁夜靜把小雪接回家,然而,山下竟已聚集了無數欲觀雪的人群,還有一批反對在疊石塘山興建豪宅的社運份子。本來,車還是緩慢流動着的,直至琛的車子走到半山腰,車龍卻因意外癱瘓了。

“跑吧!去路環最高的山上跑一圈,然後一起回家。”琛想起自己的諾言,義無反顧地遺下車子,跑向山頂。

“是自殺吧!”

“不!是意外!”

風中傳來旁人的熱議聲。而琛的耳際卻不停響起小雪的結案裁決:“陳小雪女士身上沒有不合理傷痕,不排除自殺或失足致死,視為意外死亡。”

可是,琛知道:小雪是因為自己的冷漠致死的。他一直跑、一直跑……仿佛可以把自己當天的冷漠融化,把生死邊緣的小雪拉回來。

“快死了!請幫忙救牠!”琛推開人群,朝聲源狂奔,卻遭便衣警察相阻,並告知前面發生命案:一雙情侶在車內懷疑吸入過量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阿SIR,你聽不到嗎?小雪快死了!要把她救出來!”琛無法從自己的幻像中抽離。

“是的!松鼠快死了!”守護疊石塘山的社運人士衝破警戒線,向車子奔過去。他爬在地上,拿着手電筒向車底猛轉。這時琛才恍然大悟,並依稀見到一堆黑影在絕望中掙扎。

“救甚麼松鼠!走開!不許擾亂兇案現場!”一名警察隨即從後把男子撃暈,高呼“動物的生命也是命!”的人群紛紛上前聲援。看着車底那堆微弱地抽搐的黑影,琛呆住了,仿如目睹小雪垂死時的求救,而人們卻眼睜睜地看着她失救。

“下雪了!”洶湧的群情一下子凝住了,只有天空中一片片輕盈的雪花在飄,落在地面的細雪旋即鑽進大地,一如歸根的落葉找到屬於自己的家園。“我們回家吧!”此情此景,琛的眼眶暖了,而風卻依舊冷漠,吹得“還大自然家園”的傳單四散於天地。

“疊石塘山千年飄雪出現罕有連環意外,一雙情侶懷疑在車上吸入過量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一群守衛疊石塘山的社運份子欲救意外掉進車底的松鼠,混亂中被警方制服……”讀着報章頭條,琛想起小松鼠失救的情景,一下子沉默了,而電視廣告卻不厭其煩地響:疊石塘山一號,飄雪迎福宅,小城最美家園。第一期樓花公開發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