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離開了前線教職,離開了一直”賴以為生“的師生情,我的人生多了很多空間,又變得異常空洞,於是我想起了原來的自己--一個內向多愁的文學少女,一個我很不喜歡,曾經千方百計擺脫的形象.坦白說,我比較喜歡羊豬老師的形象,身教重於言教,為人師表讓我變得樂觀積極,但現在的工作,卻讓我回歸本質--沈溺於文字的世界,與真實世界保持著某種距離。為了重拾一點心靈依靠,我決定重新寫作,朋友鼓勵我參加文學獎,因為那是文學殿堂的門檻,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但一直都沒有參加,主要是基於自慚形穢吧.我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作品,特別是參賽的(無論是得獎和沒得獎的),但我喜歡隨便寫的感覺:揮筆的一刻,你就是這世界的全部,喜歡怎樣都行,然後寫成了,回歸現實,那堆自得其樂的文字又變回一堆垃圾,不知可以往哪丟?隨便找個地方丟掉的感覺很自由,也很落魄,我知道一直保持這種狀態是無法進步的,於是,我還是動筆了,我很用心很用心,花了大概有三個月的時間去構思,然後請了三天假去完成我的第一個劇本,結果,沒有得獎,正確來說是”澳門沒有人能得獎”,那是多麼讓人沮喪的事呀!然後我又在自己的垃圾堆中檢回了一些零碎片段,寫作了一篇短篇小說,結果得了優異獎;散文是我比較擅長的文體,卻反而難以下手,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為了參加普通話演講會的 “幽默演講比賽”,我隨意地談了點文中情節,某個失眠夜,我用不到三小時便完成了以下作品.我喜歡這篇文章,不是因為它最終為我得了個亞軍,而是這篇文章太沒有參賽的風格了。是的!我很想擺脫固有的包袱,只有放下自己,才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相比起現實世界中,需要 “大方得體,溫柔體貼,善良可愛”的我,我更喜歡網絡及文字世界中 ”一針見血,目空一切,敢愛敢恨,惹事生非”的自己!到底誰才是真實的我呢?有時候,迷惑得連我自己都分不出來!但毫無疑問地,這篇文章讓我重生了,它讓我知道,那些垃圾對世界是有意義的。2012年,我最大的進步是--開始努力去接受不完善的自己,儘管我覺得自己詩寫特爛(但我最喜歡寫),還是勇敢地投了一堆,竟也登了數篇,還做過不同的嘗試,我也不再羞於讓自己想法展露人前,儘管這讓我少了些朋友,多了些批評!這年給我最大啟發的人是莫言,在他得獎前後的遭遇中,讓我更了解這世界對個人價值的漠視,從莫言卑微的追求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雖然我同樣敬重他,但我內心清楚,我最愛的作家還是”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
人可以欺騙全世界,但騙不了自己,我們必須勇敢地堅持自己喜歡的生活模式和價值觀--我的軀體真的不喜歡去旅行,但眼睛卻想去,如何讓肉體休息,眼睛去旅行呢?答案簡單得很,只要一扇窗戶便可。我慶幸找到屬於我自己的一扇窗,而且有開啟的能力!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起了一位可能一生也沒機會再遇的朋友,我把自己年少的天空相贈--但願人長久,千里共此時!
2013的我進入了求學的新階段,需要放下更多的娛樂和愛好(包括閱讀,寫作和辯論)去學習了,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經歷改變的人,縱然我不喜歡去旅行,因為覺得多數的旅遊都是經修飾,沒有給人太多真實的歷程,希望全新領域的學習讓我不枉此行!也希望大家都能在2013年找到開啟自己幸福的一扇窗!
眼睛想旅行
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去旅行,大家稱旅行團為 “鴨仔團”,而對我來說,去旅行仿如參加 “馬戲團”,因為無論大城市或是小公園,我都如坐旋轉木馬──怎麼也轉不出來;由於記憶力差,無論是自由行或是旅行團,感覺都像走馬看花──總是無法記住自己到底看了什麼細節,而且那些風景靜靜地躺在那裡,有什麼好看?反而我們看的人會擺出不同的姿態──“YEAH!WA!YO!”的傻樣子在拍照,如果世上萬物都是有生命的── “我們在看風景,風景在看我們”,那麼,人類一定比風景要好看得多!
我的軀體真的不喜歡去旅行,但眼睛卻想去,如何讓肉體休息,眼睛去旅行呢?答案簡單得很,只要一扇窗戶便可。也許,活在這寸金尺土的今天,眼睛要有個漂亮的旅行路線殊不簡單,多個山景或是海景,甚至只是開陽一點的街景,價錢一定要比去幾十趟歐洲旅行貴。但年少時,我的眼睛之旅卻非常便宜,外婆家是我專有的旅行社──那個小小的平房,有四個窗子。
最神秘的一扇是閣樓的天窗,我們要攀木梯到樓頂,翻開膠布,才可以看到天空,我常常望著小窗發呆── “裏面到底有些什麼呢?”,於是我跑去問外婆,外婆會微笑地說 “那裡面裝著彩虹!只有聰明的人才會看到的!”,“怎樣才可以變成一個聰明的人呢?”我好奇,外婆認真地道
“多讀點書便會聰明!”,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可以看到彩虹的聰明人,我常常看書,每看完一本,我便攀到木梯上翻開膠布,然後躺在閣樓的木板地上看天,看呀!看呀!看呀!一看便是老半天,只是怎樣看,還是沒看到彩虹。我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無望,有一天,我忽然覺悟
“我真的不是一個聰明人,怎麼會相信這種大人騙小孩的謊言?”由那天起,我不再躺著看天了,也由那一天起,我覺得自己變得聰明了!
由閣樓到大廳的轉角有個大窗戶,差不多每天,我都會爬在窗台上看偉大的運煤事業──汗流浹背的工人一邊哼歌,一邊推著煤車跑過,塵土和煤屑在空氣中起舞,化作黃與黑的煙霧。煙霧沾在玻璃上,一片片不均衡的黑色看起來好像高山和森林,我喜歡在玻璃窗上呵氣,然後畫一條小河流,幾片白雲和很多很多的海鷗──下面一橫,上頭是個倒轉的人字那種款式。為什麼小河上會有海鷗?我當時是不知道那叫海鷗的,也不知道海鷗是屬於海洋的,我只知道這種鳥是最容易畫的,所以,我每次都要畫很多很多很多,因為我覺得海鷗總是一群群往上飛的,畫得越多,飛得越高越遠,看到的天地越大。我的眼睛在窗前旅行,想不到窗外的人也隔著玻璃看我。有一天,一個工人停下來和我揮手,然後從口袋內拿出了一個沾著煤塵的梨子給我
“好有趣哦,小黑貓!”, “那不是小黑貓,那黑色的是山和樹林!”, “我不是說那幅圖畫,我是說你,一臉煤灰,像隻黑臉貓,哈哈!” 他擦擦鼻子和臉蛋怪笑。我聽了有點生氣,他竟越發高興,最後把梨子放在窗台外揮手道別。我當時認定他是白雪公主的後母派來的壞人,也沒敢碰那個梨子,不知怎的,梨子就不見了,而那個古怪的大叔工人也沒再見了。
景觀最漂亮的一定是客廳靠著河堤的一扇窗戶,每天清晨,船家便會運大蕉來叫賣──食大蕉,滑大腸,多吃大蕉壽命長!為什麼多吃大蕉壽命長呢?我一直弄不清楚,但老人家都喜歡吃大蕉,我想是因為它
“大”吧,我那時認為大和老是一樣的──大了就是老了,老了不死就是壽命長,所以吃大蕉壽命長。我把偉論告訴外婆,她樂呵呵的,還誇我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絕頂聰明的女孩配上絕頂聰明的男孩,定然會幹一番大事業的,那絕頂聰明的男孩便是我的表哥。有一回,表哥在學校裏讀了一個叫
“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並回來告訴我,於是我們決定要做一番釣青蛙的大事業。我們拿來一些米飯和魚絲,天天坐在窗邊垂釣,每飄來一個懸浮物──無論是一件垃圾或是一片樹葉,我們都以為青蛙來了,但每一次總是失望而回。有一天,絕頂聰明的表哥終於把道理想出來了
“都沒有蝌蚪爸爸媽媽,怎麼生蝌蚪?沒有蝌蚪當然變不成青蛙啦!” 絕頂聰明的我想起鄰居黃伯門外的魚缸有很多小魚,依據我們的評估,顏色亮麗的是雌性,深沉的是雄性,我們正好選了一雙,然後從窗台丟到河裏。我們都相信,河裏很快便會有小蝌蚪,而蝌蚪很快便會變成青蛙。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們的青蛙都沒釣成,最後,大事業卻形成了,絕頂聰明的表哥寫了一篇小論文告訴同學們──“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是騙人的!
外婆的房間還有一扇窗,從這窗子往外看,會看見很多很多不同的窗戶,我起初喜歡鄰家麗明姐姐的窗子,因為她在窗台種了一盤茉莉花,夏夜飄來陣陣芬芳,沁人心肺。後來,遠處搬來一個掛有水晶燈的窗子,對於七十年代的內地孩子,燈只有白黃兩色,形狀不是圓燈泡,就是長條光管,但遠處的窗戶竟然掛著一盞五光十色的錘形吊燈,而且經常傳出曼妙的輕音樂……那種情調總是讓我想起 “灰姑娘”的故事,我覺得上面應該是住著一個王子的,終有一天,他會舉行一個華麗的舞會,把全村的女孩都請去作客,然後,老鼠先生會把平平凡凡的
“花面貓”變成一個漂亮的公主……雖然,我天天都朝窗子張望,但一直沒見人走近寬大的窗台。直到某天,聽到外婆與三五知己在說三道四 “從老遠回來幹嘛?人都不在了!”。原來,屋子裏住的不是英俊的王子,而是個雙腳殘廢的年邁老人──陳伯。文革前,他和妻子住在對面的小屋內,文革的時候,一家人給批鬥,他的腳給打斷了,妻子給活活打死在櫰樹下……改革開放後,陳伯在美國已經兒孫滿堂,但他堅持回來,因為他相信妻子的靈魂會在櫰樹下等他。他不能走動,於是買下對面的屋子,天天從窗子守望著對面的櫰樹,守望著自己的妻子,直到含笑而終。有一年中秋,外婆等一伙人帶我去探陳伯,我告訴陳伯,一直很喜歡看他的窗子,因為那水晶燈很漂亮。陳伯指著我家的方向說
“其實你們的窗台更漂亮!”,我第一次從別人的窗台望向自己的窗戶,竟然發覺外婆那圍滿火紅簕杜鹃的窗台原來也很美!
我的肉體一直都不喜歡旅行,但我的眼睛想旅行──喜歡張望窗外風景的感覺,因為那裡方向固定,一定不會迷路;那兒景物相同,看久了定能記住,而且相同的景物配上細微的季節或其他變化,就可構成奇妙的景觀。為了眼睛旅行的素質,結婚的時候,我和丈夫選購了離島一個背海面山,窗外有山有水的單位。數年前,由於樓價突然倍增,為了有本錢飛向更廣更闊的天空,我們以高於三倍的價錢賣出了那個
“美麗的旅行路線”,搬回澳門。轉轉折折間,租過不同的屋子,有過不同的窗台,由看路燈、看公園、看天井、以至近得可以和鄰居握手的景觀也有。無數次,我們發誓待到樓價回落的時候,回歸那片有山有水的旅行路線,無數次,我們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絕望,仿佛當年等待青蛙回來的折騰感覺。看著原來的居所已經升價十倍,手上的金錢已貶值的時候,實在恨錯難返。最後只能向現實低頭,購入了一個只能看到窗花和樹影的窗台,奇怪的是,無論去到那裡,六歲的兒子每天早上還是要叮囑我拉開窗簾和打開窗戶,有天趕著上學,我厭煩道
“拉什麼?都沒什麼好看的!”,兒子理直氣壯地道 “不拉開窗簾和打開窗戶,陽光和風怎麼進來?”我呆住 “原來陽光和風是要進來的!”……那一夜,我造了一個奇怪的夢,我飄到了外婆的老屋的天窗上,眼睛朝裏面一看,你猜我看見什麼了?我看見了一個躺在陽光下的小女孩──那是我自己──知道為什麼爸爸給你“虹”這名字嗎?因為期望你的生命像彩虹一樣七彩繽紛的!
“那裡邊裝著彩虹,只有聰明的人才會看到!”──原來,外婆一直沒有欺騙我──我忽然覺得自己變聰明了!
本文獲得”第九屆澳門文學奬”散文組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