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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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第一個工作天,我失戀了!

對於我這種大齡剩女,有戀可失還算萬幸吧。的確,身邊年過四十,裙下之臣曾無數的單身貴族,差不多全都找不到對象,不是太老的“剩男”,就是太嫩的“小鮮肉”,一如老人所言,“千揀萬揀,揀個爛燈盞”。而我呢,並沒有“千揀萬揀”,我廿一歲就和A一起了,那個時候,大家都說他爛,莫說是買車買樓,就是吃個大排檔都要擇日——窮學生嘛,文章寫得好、見識高,還需要在乎甚麼?

當所有人都看不起A的時候,我就認定他是潛力股。我的眼光向來很準,A赤手空拳拼搏,由一無所有到有車有樓,認同他是潛力股的人愈來愈多,以至近年見他一面也得排期。作為他家出入自如的女人,不見得就是主人,那不單是因為缺了一紙婚書,更重要的是彼此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激情。十年前,A是有提過結婚的,但我覺得他太隨意了,好像找個生活合夥人似的,缺少了花前月下的盟誓,如“嫁給我吧”、“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等。我託詞拒絕,大概就是想他多說一句,而他卻先放棄了,“等有孩子再說吧”,可恨的是,孩子始終等不到,只等到緣份的盡頭。

“分開吧!”我厭倦了一個人的新年倒數,2016年最後一天,我發短訊給A,當時他在北京參與宴會。

“又鬧甚麼?回來再談吧!我是愛你的。”他一如以往的態度。

的確,他是愛我的,每到一處,他都不會忘了給我買禮物,哪怕在飛機的禮品部買個紀念品;他說過,“你可以不工作,專心照顧長期臥病在床的媽媽!”也答應等大家有空的時候,帶我去天涯海角……可是我不工作,一個人獨守空房的日子可以怎麼過?而我又如何丟下患病的母親跟他去天涯海角?一隻手掌拍不響,其實,那也不全是他的錯。

“謝謝!但我不愛你了!祝你新年快樂!”

我留下一語離去,當下的他可能比我無助,因為失去了一個以為會永遠等他回家的女人。

下班了,我感恩自己還有工作,讓時間沒有白過。說白了,其實我也沒有失去了些甚麼,只是少發了些諸如“早安”、 “吃飯了?”、 “我睡了”、“我想你”……的空泛短訊。正如閨蜜C小姐嘲笑我,“這算甚麼愛?你打開微信“漂流瓶”,隨便丟一句下海,也會收到幾十人回覆的。”是的,我確實沒有失去甚麼!

我放輕腳步,走着十年如一日的路——穿越水塘和海邊馬路,步行到山頂醫院。不過就半小時的路程,一樣的天、一樣的水、一樣的路燈……卻百看不厭,多少次了,我期待A會忽然出現在我公司樓下,與我結伴同行,而他卻希望賺更多的錢去天涯海角,所以,我們註定不會在路上相遇。

最近,我愛上《POKEMON GO》這款遊戲,因為每個路口總有一些小精靈在等待我。也許,小精靈並不是專為等我而來的,然而,誰在乎呢?人們往往只是享受相遇的愉悅。可是命運弄人,GPS總在人們最需要它的時候接不上,比如現在。天蒼蒼、野茫茫,沒有《POKEMON GO》的路上,只有孤單的心在漂蕩。我無聊地翻看微信,想起C小姐的話,試着打開“漂流瓶”,向大海輕點數下,拾起了幾個瓶子,內容多是關於“色情”或“約炮”,世上真有那麼多人慾望無法解放,要訴諸“漂流瓶”嗎?我暗笑。

“我在我的天涯,你在你的海角,你會看到我嗎?”我向大海投下我的瓶子。如C小姐的預言,一下子漂來了很多回應,但都相當俗不可耐。

“你會看到我的!”B發來一個回應,並附上一張照片——淡淡的夕陽、熟悉的街角。

“是鄭家大屋吧?”

“不是,是阿婆井。”

這就是我們借着互聯網,在天涯海角相遇的交點。B是個小青年吧,我想,因為他對生命總是滿懷夢想,但又諸多控訴——他會不滿藝術界的潛規則,但又夢想成為一位畫家,而且為那些才情不如自己的新秀設定很多比下去的潛規則。我不是藝術家,沒有絕對的美醜標準,只覺得B的畫很美,像他給我的新世界一樣,而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生活的畫面中有我:我們每天都交換着彼此的故事,他是那樣用心地聽,然後用自己的感知,把每一個小細節畫進作品裡,而我則把他的每一個作品藏在心底。每天下班時間,他都風雨不改地在微信報到,並抽空陪我走那大概半小時的路,由文字訊息、語音通話到視頻聊天。突然有一天,在水塘轉角處,一個穿搭成熟,嘴角掛着朝陽的男士在夕陽下向我走來,我遲疑地看着手機,熒光幕傳來一條短訊:

“你在你的天涯,我在我的海角,但我終於等到你! ”

“你比我想像中成熟!”這是我不知所措的開場白,感覺很丟臉。

“你也比我想像中漂亮!”他老練地回應。

就這樣,B由網絡世界走進了真實世界。剛開始的時候,他每天總有和我一起走半小時的理由,不是碰巧要去山頂醫院找朋友,就是去附近寫生,或是想到水塘健身。走着走着,由黃昏至夜深,由街角、公園到登堂入室,不得不承認,我們相戀了。雖然我從未和親友提及,怕是年齡差距招人笑話。

那天,B請我去他家畫人體素描,由輕撫、擁吻到交合,天涯海角的距離都給融化掉。B不過二十出頭,是個自由工作者,靠着設計和繪畫工作過活,對我比他年長十多歲這件事,似乎也不在乎——自然就是美,人的年歲一如樹的年輪,不過是生命的痕跡。為了不顯老,我會刻意在化妝時遮掩皺紋,B卻特別喜歡畫我眼角的細紋,而且對此份外着迷。

為了朝夕相對,B請求我搬到他的家,我依了。按照童話故事的情節,青蛙王子和人魚公主會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對我們來說,卻是惡夢的開始。由生活小節的不適應,到生活態度的不適應,B的率性無為與我的墨守成規造成了強烈的對碰:他不拘小節地亂放東西,我一絲不苟地收納細軟;他徹夜不眠地創作,我準時準點地工作;他愛吵愛鬧,我多愁善感……生活上的磨擦足以讓愛火熄滅消亡。

“這事情你以前說過了!”

“你能不能認真聽?”

“這些討論有意義嗎?”

“能不能讓我安靜地工作?”

……

吵架變成了彼此對話的基調,雖然B每次都會道歉,並與我纏綿入夢。有時候我會想起A,那個廿年來一直說愛我,卻好像從來不曾走進我生活的人,我會感恩B給了我愛情的真實感。可是告別了天涯海角相遇的盼望,B已經很少接我下班了,由一開始的電話陪伴,到後來的:“回家不就見了?能不能讓我安靜地做事?”

正好一年多,2018年春天,B走了——拿獎學金去歐洲留學三年,我當然不會辭掉工作陪伴他。臨別的晚上,我們纏綿至半夜,像第一次抱着入眠的晚上。沒有正式的道別,然而,愛如初見大概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對各方面如日中天的B來說,由殷切的問候到“漂流瓶”式的問好,時間、地域和際遇,形成彼此天各一方的距離。

我一樣的上班下班,走一樣的路,等待不一樣的小精靈。《POKEMON GO》遊戲的火熱減退了,一如愛情的熱戀期終必遠去,只有孤單的路人才會留戀它。這天,我如常由水塘走向山頂醫院,如常找不到GPS訊號,如常打開微信的“漂流瓶”,在大海中撈起一個瓶子,寫着:“如何可以談一場沒有分離的戀愛?”

“沒有在一起,就不會分離!”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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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THERE AND EVERY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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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THERE AND EVERYWHERE

作品曾刋於原創小說協會出版《故事》第六期

獨白

一、健寧

嘶嘶嘶……仲夏的正午有一種異樣的煩躁,除了嘶嘶的蟲聲,還有太陽把空氣蒸得火熱的微小聲音,我躲在紅樹林邊緣的樹蔭下,有一種陰森而納悶的氣氛。豬籠草是我所見過最神奇的一種植物,它擁有獨特的吸取營養的器官——捕蟲籠,捕蟲籠呈圓筒形,下半部稍膨大,因為形狀像豬籠,故稱豬籠草。雖然叫「草」,卻可以捕食昆蟲。

「那些笨蟲子嗅到香氣,自然而然就跑進去了,笨得很可憐呀!」外婆總是一臉同情地說。

蟲子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進去後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誰知道?我不服氣,於是決定看個究竟:我發現每個下午總有幾隻小蟲或蚊子自發地跑進去,一進就沒回頭了。有一次,我剪下一株來解剖,發現蟲體竟是完好無缺地死在裡面,沒有掙扎和痛苦的痕跡。教堂的神父說,人死了會到天國去,想不定,蟲兒是快樂地上天堂的……我一直這樣以為。

豬籠草雖小,但進去的昆蟲至少是自願的,而我呢?因為有病,卻無可奈何地活在小小的天地裡,不是比蟲兒更可憐嗎!我叫林健寧,是爸媽唯一的女兒。我們幾代都是路環的原居民,本來有房有地,生活還算富足,不過,天意弄人,上天賜給林家千金的同時,竟也給她鉻上一身火紅的印記。我一出生就患有新生兒紅斑狼瘡病,紅斑像被狼咬過的傷口,雖然媽媽總是哄我「那是觀音送你的紅蝴蝶」,但它們一點都不美好:紅斑日照後會刺痛,關節隨之腫脹,為此,我罕有見人,就連上學也必須戴上帽子和口罩。每年總有幾個月,我得留家休養,直至初二下學期,我一次不慎在校園昏倒,就再沒上學了。媽給我拿回一些課本,說老師叫我留家學習,奇怪的是,這一次我的病仿佛好多了:紅斑散了,身體也比前輕盈。為免受感染,我自此不用上學;因為身體狀況良好,也少有再看醫生。其實由我家坐車往返澳門也不會很久,以前,我每個星期都得去鏡湖醫院做治療,自從病好了,我就很少再踏足澳門。對我來說,去澳門等於去醫院,毫無留戀之處。同學們常常說,長大了要去澳門找工作,而我的志願卻只是能留在溫暖的家。離島就是我的豬籠草,我沒有選擇地留在裡面,活得快樂否與,大概沒人會懂,包括我自己。

「阿寧!阿寧!」媽的呼喚打破了我的沉思,每逢初一、十五,我們都要去譚公廟走一趟,媽總說「多拜神明自有神庇佑!」,可是我卻嚮往教堂的寧靜,神父會和我聊天,又會教我唱歌。不過,媽不喜歡我上教堂,因為只有一家都拜同一個宗教,死了才可重逢,我家是拜神佛的,為了不與家族分離,我唯有也拜神佛。譚公廟位於路環市區的盡頭,是這裡香火最盛的廟宇,廟內除供奉譚仙聖,更加置有一隻由鯨骨雕制而成的鎮廟之寶,稱「魚骨舟」,據說摸過鯨骨會行好運,但我摸了十多年,總是不見行運。每次摸過「魚骨舟」,我都會去許願盤許願──以掌心用力地在盤邊擦,直到產生共震,水盤泛起水珠,仿佛把所有的心思都傳給菩薩──十年了,我只有一個願望──希望找到好朋友。從小到大,我都在家人的保護網下成長,總是無法找到可以接近的同齡朋友。可願望十多年都沒成真,自從離開校園,我也就不去許願了,但奇蹟卻竟然發生了──不久,爸為我帶回一個「大世界」──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那個裝着全世界的小方盒叫「電腦」:在遊戲中,我可以上天下地;上了互聯網,我甚至真的可以環遊世界。

 

二、志鵬

烈日下,大地像個蒸籠,天空被薰得冒煙。我定神細看對岸焚化爐煙囪的黑煙冉冉上升,如一堆飄飛的蚊子──像我一樣,又髒又臭,被逼在空中無助地飄。我叫陳志鵬,是家中九代單傳,名字是祖父親自改的,意謂「大鵬之志」,可惜事與願違,我自小就被認為是壞孩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次和同學打架,老師生氣極了:「還說大鵬之志,你這人氣量太小,簡直是蚊子!」,從此,同學就叫我「蚊子」。因為爸爸工作關係,小四開始,我這蚊子就隨家人四處飄泊,先後去過英國、澳洲和美國。因為無心向學,幾年內換校無數,家人認為我反叛是因為不適應外國生活,一怒之下把我送回澳門寄宿。

我的學校位於九澳附近,離男童院不遠,而我的生活也和監獄一樣苦悶,每天六時起床,接着晨操、上課、午飯、再上課、晚飯、自修……,生活規律得教人受不了。這裡唯一的好是可以天天隨老師上山,只要不想上課,就可以被老師安排去走山路,大概因為這樣,我多餘的精力才可以發洩掉。我也喜歡打遊戲機,在超時空領域內,我是無敵的戰神,但在真實世界中,我卻只是個無力的少年,我不喜歡無力,不!是極其厭惡!可是在真實世界中,我們每個人都無力。爸爸無法讓家人安居一處,媽媽無法留住爸爸不安定的心,於是他們天天爭吵,而我更無力,我無法讓這個家和我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然後,我離開了,但我的心還是在不安中飄飛,直到沉醉於音樂。我是喜歡音樂的,但不喜歡鋼琴,因為那是我媽逼我學的。由四歲開始,我天天練習一小時,媽也會在旁打罵和哭鬧一小時,打罵的人自然是我,而一哭二鬧的人卻是她,她會一邊罵我,甚至打我,然後哭訴她是如何如何為我好,還有為我們一家好……這個時候,媽顯得特別可憐,為了憐憫她的無力,我為她完成了五級鋼琴,打從拿到證書那一天起,我發誓,這一生都不會再碰鋼琴這個刑具。我痛恨鋼琴,但我愛音樂,我用自己省下的零錢在美國買了一個叫烏克麗麗ukulele的夏威夷吉他。我喜歡它小巧的外型,方便隨身攜帶,還有那種很平實、很隨意的音色…….縱然我不會彈。我買了一本書自學,利用我之前的音樂知識,很快就上手了。每逢周末是我們「出獄」的日子,因為家人不在澳,我還是留在學校,神父人很好,只要我完成作業,就可以出去逛逛,我喜歡路環市區,因為那裡比較有人的氣息:小小的屋子、和睦的人家,還有一家小小的船廠,給我一種卑微的幸福感。我喜歡拿着烏克麗麗到船廠附近彈奏,總是覺得,音樂可以隨着水流飄到我理想的國度,甚麼是理想的國度呢?其實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嚮往一種快樂的能量,好像蚊子找生命中源源不絕的血液那裡。

 

相遇

生命中的某種相遇是奇妙的,就像蚊子跑進豬籠草,而健寧和志鵬的相遇,正是在「天籟之音」中……

每到周末晚夜,志鵬便會去路環船廠附近的河岸彈奏烏克麗麗,由於尚在學習階段,音律比較單調。BEATLES的HERE,THERE AND EVERYWHERE是他當時唯一會彈的歌。甚麼是“HERE,THERE AND EVERYWHERE”呢?他不解。他人在HERE(這裡),心卻不知在THERE(那裡)?世界太大了,所以EVERYWHERE(無處不在)對他來說未免可怕,但音樂的旋律很輕快,在風聲和浪聲中遊蕩,仿佛成了大自然的一部份,這讓他感覺到生命簡單而美好。音樂隨空氣傳到健寧的耳際,樂聲雖然談不上動聽,卻有種說不出的靈性,她從窗台往外看,不遠處有一個健碩的身影,從側面看,似乎是個男孩。因為好奇,她跑到門外偷看他,從樹下到船廠的邊緣,男孩拿着一個小小的樂器,有點像結他,但卻比結他小很多,好像小時候爸買給她玩的小琴小鼓一樣,活像個小玩具。玩具放在高大的男孩懷中,只佔三分一的範圍,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健寧在身後一直偷看志鵬,大約也兩三周了,卻一直未被發覺。直到十五那天,天特別黑,月特別明,鄰家的貓咪也來湊熱鬧──「咪咪咪」伴奏,志鵬朝聲源看去,發覺健寧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嚇了一跳。

「呀!你……你……是誰?幹嘛偷看我!」志鵬抹一把汗。

「誰……誰看你啦!我沒有看你,我找我的貓!」健寧不服氣地回應。

「呸!你騙人!貓不是你的!」直覺告訴志鵬,女孩在說謊。

「我……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有人每個星期都來擾人清夢!」健寧也不甘示弱。

「喂!你說好聽點,甚麼叫擾人清夢?」志鵬聽了很不高興。

「因為難聽呀!你來來去去只有幾個調子,音又彈不準,不覺得很難聽嗎?」健寧回應道。

「媽的!現在不過晚上八點,沒到夜深時段,我有發聲自由的!這地是你的嗎?那……那……下回不來就是!」志鵬有點氣急敗壞,不知所云。

這下子健寧可是屈服了,因為她怕志鵬下回真的不來了,故說了實話:「其實……其實,我剛才是騙你的,貓不是我的,地也不是我的,樂聲也不難聽。我過來是因為好奇,因為我從沒見過這種樂器,覺得好聽……」

她態度軟化下來,誠懇地求志鵬留下來。志鵬因受賞識,心情大悅,也收起了慣常的小混混態度,他們高興地聊起來,先是介紹了這特意從美國帶回來的樂器,後又談起彈奏方法。健寧平日很怕生人,但不知為甚麼,她覺得面前的男孩與別不同,他有點粗野,但卻單純──臉兒胖胖的、鼻子圓圓的、眼睛亮亮的,說話的時候,眉宇間有份稚氣,笑起來又有點笨。健鵬則覺得健寧很弱小,但惹人憐愛,他特別喜歡她頭上梳起的小孖辮子。這年頭,很少人束孖辮,看起來是有點土,但卻很清純,配上特別蒼白的臉和特別清亮的眼睛,有種異樣的迷人。

他們由彈琴到聊天,感覺異常投契,一直談到夜深。

「夜深了,我得回家了!你下星期再來嗎?我再來找你!BYE!」健寧先告別。

「嗯……」志鵬不知所措地回了一聲,他望着遠去的異常單薄矮小的身影,竟然有種不捨。

如是者,他們每星期幾乎都約定在河堤見面,由陌生到熟悉,由羞澀到親暱。志鵬的調子彈得越發成熟起來,聲音也特別動聽。因為有了等待,健寧的生活就有了盼望,她一星期下來就是等待周末相遇的那天,覺得日子過得份外輕快。後來,健寧向志鵬求教,為了可以學習烏克麗麗,他們的友情進入了另一種形式。

「喂!一星期一次可能會忘記的呀,你那麼笨!」志鵬輕佻地作弄健寧。

「你才笨!那怎辦了?你又不能天天來!」健寧撒嬌道。

「真笨!可以去ICQ嘛!」志鵬敲她的腦袋。

「甚麼是ICQ?」健寧不解。

「不懂ICQ?你是上世紀的人吧!ICQ(取自諧音I Seek You,意謂「我找你」),是種社交網站,我們上網就可以聯絡,可以交談。你去icq.com下載軟件,然後add我就可以!我的號碼是11317685。」志鵬努地講解,而健寧則努力地記住。

 

ICQ密碼

有了那朵會紅綠變色的小花,他們的友誼有了進一步的相處──由每周一次到朝夕相對。他們幾乎事無大小都要交換意見,而連繫心靈的聲響則由烏克麗麗變成了「喔噢!」。在網上,他們都有自己的暱稱,健寧說,她的生活很孤單,甚麼聲音都沒有,志鵬特意把自己的名字“PANG”改成“EAR”,示意要成為她的耳朵,把世上最美麗的聲音收在裡面,而健寧則以“LISTEN”回應之,表示自己會用心聆聽。一種由彼此的暱稱轉化而成的意在言外的情感,成為了這一代特有的語言,而愛的火苗也不禁偷偷燃起。

喔噢……綠色的小花在閃動,見是健寧的呼喚,志鵬立刻暫停了遊戲

L:HIHI

E:HIHIHI

L:為甚麼你每次都要回“HIHIHI”?

E:因為你叫我HIHI,那我就回你呀,我已經比你多回了一個“HI”,證明我很重視你,哈!

……

L:我要睡了,晚安!

E:MU_L!

L:那是甚麼東西?

E:密碼!

L:甚麼意思?

E:你自己猜猜看……

L:給點提示嘛!

E:一般是英語單字之首或發音簡寫,而我的密碼由前往後,由後往前,都可解!

L:那我知道啦!M=Miss,U=yoU,L=Listen(我的名字),那我也可以用MU_E是不是?

E:有一點點對,但也不全對!密碼就是秘密,是不可告人的!

……

除了正事的交流,文字傳情給人們不一樣的樂趣,而且在ICQ內,充滿了奇異的暗號和夢幻的等待。志鵬在網上可謂相識滿天下,甚麼年紀和地域都有,但他心裡最記掛的人,仍然是健寧,每天看不到她上線,心裡便焦急,但為着面子,又不想打電話過去問,或是留言等待,他乾脆也就開了好幾個帳號,化身成為不同的人進入健寧的朋友清單,用不同的身份陪她說話。健寧因為身上有病,人比較悲觀,但在網上,她可以拋開現實的煩憂,成就全新的自己──跳脫生動,熱情洋溢。她也認識到不同的朋友,但基於身體問題,從不要求見面,所以朋友名單中,能稱上真實的朋友只有志鵬一人,而志鵬也就真的名副其實地成為她的耳朵,為她收聽自己世界以外的所有消息。

雖然他們在ICQ可以朝夕相對,每星期一天的真實見面仍不間斷。對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微妙的感情伴隨青澀的味道:志鵬比較外向,但活了十五年,他始終未有結交異性的經驗,與心上人的相處總是戰戰兢兢。相處的時候,他偶爾偷看身邊人:雪白的臉蛋、水靈的杏眼、精緻的鼻子、淡紅色的嘴唇……偶爾教她彈琴之時,身體上輕微觸碰,構成彼此的體溫的交合──健寧身上除了有種特別的香草味,還異常的冰涼,志鵬總是幻想有天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把她的冰冷融掉。女孩子的感情比較含蓄,健寧喜歡畫畫,她會不停繪畫志鵬面容,然後對着畫中人偷笑,但見面的時候,她很少正視他,因為只要碰到他的眼神,健寧就會心跳加速,碰到他溫熱的手,就覺得全身快融掉,所以平日見面之時,她會小心地和他保持距離,但內心深處,又渴望被另一個身體包容的溫暖。

他們特別喜歡沿着路氹公路走到星星公園的旅程,星星公園沒有星星,卻有一大片紅樹林,健寧會帶志鵬去看豬籠草,然後打賭那天下午進入的昆蟲是單數或是雙數,志鵬起初也覺得健寧那「豬籠草幸福」的論調不可思議,但日子久了,又開始相信昆蟲是心甘情願跑進去的。

「如果豬籠草會成為我的葬身之地,那它必須要是個美麗的地方,要好像對面那些大宅一樣美……」志鵬指着遙遙相對的龍環葡韻的別墅笑道。

「對於我來說,我現在普普通通的家就是我的豬籠草,我不會離開的,也沒有能力離開!」健寧淡淡道。

「林小姐,你總有一天會嫁人的吧!到時候,你不希望找個更好的人家嗎?」志鵬笑話她。

「陳先生,我是不可以嫁人的!我有紅斑狼瘡病,醫生說,這病影響生育的!」健寧淒然地道。

「不會吧!你問清楚了嗎?」志鵬有點驚訝。

健寧躺在大石上,沒有回應。志鵬從後跑過來看她,他的臉剛好倒掛在她的瞳孔內──胖胖的臉、圓圓的鼻子、還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健寧在志鵬的瞳孔內,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如果沒有人要你,就嫁給我!」凝視良久後,志鵬忽然誠懇地說。

「你是認真的嗎?」健寧以為,他可能會吻她的,或者內心深處,她期望他會吻她。

「假的啦!哈哈!」志鵬忽又回復了平日的輕佻。

其實,志鵬也有認真的一刻,他對健寧的愛是認真的,但想到終身伴侶,他會畏縮,因為不知道相愛的人如何可以快樂終老,像自己的父母:他們相識的時候一樣相互吸引嗎?他們結婚的時候很愛對方嗎?他們認為生孩子是必須的嗎?當一切都如願發生了,為甚麼到了後來,大家又會相互埋怨?而能夠生孩子,又真的生了孩子,生活卻一點都不美滿?……在千變萬化的愛情關係中,假的和真的,到底有甚麼分別?志鵬那一刻根本想不出來,所以他答了「是假的!」他看到健寧臉上明顯浮現失落的表情,也有點心痛,故他以輕佻的嬉笑去掩飾自己內心的矛盾。愛與不愛,其實都不重要,反正在他們所到之處,世界仿佛永遠只有他們兩人,偶有行人經過,總會奇異地凝視他們,但誰管呢?一起快樂便好,兩人總是旁若無人地嬉笑。

 

MSN誘惑

任何一種感情都會自然而然地進入另一個階段──因為需要改變而改變,像網上的社交網站一樣需要更新。不久,志鵬就把自己打聽回來的新玩意介紹給健寧。

「哎!看看這個,我們從今要換個基地了!」志鵬在ICQ內傳送了一個網頁連結給健寧。

「這是甚麼東西?」健寧問。

「它叫MSN,你自己進去看看就知道!」志鵬答。

健寧打開網站的介面,寫着:使用MSN Messenger可以與他人進行文字聊天,語音對話,視頻會議等即時交流,還可以通過此軟件來查看聯繫人是否聯機……

「為甚麼基地好好的,我們必定要換一個?」健寧覺得奇怪。

「因為……因為……因為有新鮮感嘛!你不覺得嗎?一個地方去久了就會悶,好像星星公園,我們去了N次,都覺得悶,於是,我們會想換個地方,例如:去石排灣公園、去香港海洋公園、去美國黃石公園……」志鵬努力解釋着。

「我不會去的,我喜歡星星公園,一直都不覺得悶!」健寧堅持。

「我也喜歡星星公園,但是、但是……我們也可以去看看其他公園的,是不是?」志鵬努力遊說健寧去MSN走走。

最初的時候,健寧仍然堅持在ICQ等志鵬,奇怪的是,志鵬不在的時候,平日經常與他聊天的其他網友都不再出現了。因為來ICQ的人越來越少了,覺得苦悶的時候,健寧就去MSN,看看健鵬每天更新的心情,而自己也忍不住在心情欄目寫上留言,不知不覺,她生活中的天使回聲由ICQ的「喔噢」變成了MSN的「登登登」。在時代的步調下,她就這樣變節了。

「登登登。。。。。。」

EAR ~3~:星期天去玩嗎?

LISTEN  ^^:不行!

EAR ~3~:為甚麼?

LISTEN  ^^:秘密!

EAR ~3~:有甚秘密!那天是你的生日,你約家人外出了,對不對?

LISTEN  ^^:你怎知道那天我生日?

EAR ~3~:因為我是個先知!

LISTEN  ^^:你別胡扯了,因為你查看過我在MSN的個人資料吧!

EAR ~3~:哈哈!變聰明了呀!

LISTEN  ^^:我當然知道!你再過七天也生日了,剛好也是星期天,不如那天我們再相約出去!我生日那天,媽媽會和我在家「打坐祈福」!

EAR ~3~:哦……(有點失望地),那我生日也要約女性「打坐祈福」去!

LISTEN  ^^:誰會陪你去?哈哈!你媽又不在澳門!

志鵬沒有回應,靜默良久……健寧猜想大概是自己觸到志鵬的痛處,因為志鵬平日不愛談及父母。

LISTEN  ^^:不過,我可以陪你玩嘛!原來我們同一個星座的,真巧!我龍年出生的,你呢?

EAR ~3~:我也是龍年出生的,那我們是同年同星座,真巧!

LISTEN  ^^:那就是說,你比我小七天!

EAR ~3~:是!那我要不要叫你一聲姊姊?

LISTEN  ^^:好呀!好弟弟!(但打從心底裡,健寧一直期望志鵬比她年長一些,雖然,其實年齡不代表甚麼!)

 

生辰之約

健寧生日那天,志鵬白天沒法陪她,但晚上還是偷偷來到河堤邊,送上自己準備多時的生日禮物:以烏克麗麗彈奏一曲。

晚上約九時,志鵬開始在河邊彈奏,想着健寧聽到後一定會跑出來,好像相識時的情景。萬萬想不到,引來的竟是一個中年男子──大概是健寧的爸爸,因為他有着和健寧相似的眼睛和嘴巴。志鵬驚惶失措地停下樂聲,猶豫着該如何打個招呼,還來不及開口,男人轉身走了,身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不久,健寧來了,志鵬以為她一定會責怪他,或告訴他,自己被家人責難了,但她沒有提起爸爸的事,只是一臉驚喜的樣子。

「你過來為甚麼不早告訴我?」健寧快樂道。

「哦!想給你驚喜嘛!我準備了生日禮物給你……」志鵬說罷,便彈奏起新的樂曲。

這次不再是HERE,THERE AND EVERYWHERE,是首健寧很熟悉的老調子。

「怎樣?你覺得怎樣?」彈畢,志鵬興奮地問。

「這歌……有點老……土!」健寧故意作弄他。

「唉!歌沒分新舊的,你這人真沒品味!」志鵬想起自己練了一個多月的新曲不被欣賞,顯然有點失落。為甚麼他選這歌呢?因為那是他外婆家經常播放的歌,外婆離世後,他沒有再聽過了。後來,他們一家移民了,世界大了,卻再也無法找回可以在乎的人。他人在HERE(這裡),心卻不知在THERE(那裡)?世界太大了,所以EVERYWHERE(無處不在)對他來說顯得空洞,內心深處,他希望找到的,是一個能夠相互在乎的人,一種平凡而溫暖的感覺。正當他陷入沉思的之際,健寧竟然唱起了熟悉的歌詞: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裡?

日子過得怎麼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

過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絲絲情意。

……

健寧歌聲如清溪、又如翠鳥,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動人。唱的時候,臉上還浮現一片醉人紅暈,平日鮮有散落的秀髮隨風飄動,很美!那一刻,志鵬巴不得把她擁在懷裡──就是這一種感覺!一種微小而溫暖的幸福感。

「你怎會懂得這歌?」待健寧唱畢,志鵬驚嘆道。

「媽經常聽的,我從小就會唱!」健寧快樂地答。

「今天怎麼散着頭髮?」志鵬說。

志鵬走近健寧,撥開她被風吹在唇間的秀髮。健寧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她以為,他要擁抱她了,然後,像愛情小說的主角一樣親吻,又然後,她會把自己的所有奉上。健寧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只是等待志鵬行動的一刻──是的!這才是她最想得到的生日禮物。可惜,志鵬並沒有讓她如願。志鵬想好了,健寧是他此刻最想得到的禮物,還有七天,就不過是七天,他要健寧成為自己最難忘的生日禮物。他們約好七天後,即志鵬生日那天去郊野公園的小石屋錄音──志鵬彈奏,健寧唱歌,他們要組成全城最好的音樂組合“L&E”(Listen & Ear)。

夢想之約很快來臨,志鵬那天做了最充足的準備,穿上一件平日健寧說過好看的外套,在髮上擦了點髮膠,讓自己看起來自然而不失隆重。健寧呢,也特意散了頭髮,穿着白色的連衣裙,中間繫着淺藍色的蝴蝶結,感覺低調而飄逸,她還偷偷去媽媽的梳妝台,本想擦點香水,一不小心碰着媽媽壓在櫃內的一串檀香木造的佛珠,突然一陣暈眩。健寧無法站起來,只能爬到電腦旁留言:

「E,身體突然不適,對不起!改天再約,祝生日快樂!」

志鵬看到此話,異常驚訝,因為健寧這些年來從未失約。她病發了嗎?一時情急,志鵬跑到健寧的家。應門的是個手持花瓶的中年女性,樣子有點蒼老,五官和健寧並不相像,但眉宇間卻透着相同淡泊的氣質。

「請問你找誰?」婦人和善地問。

「我……我找健寧!」志鵬努力道明來意。

砰!婦人一驚,把手上的花瓶摔在地上,玻璃散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冒昧嚇着您了!我是健寧的朋友,我們約好今天外出的,但她突然在MSN說身體不適,我很擔心,所以想見她……」志鵬一股勁地說着。

婦人聽着呆了,目無表情地凝視着遠方,魂不附體的樣子。

「您好!沒事吧?」志鵬說罷蹲下身子去撿拾玻璃。

「沒事!陪我外出走走,好嗎?」良久,婦人柔聲問。

沒待我回話,她人就走了出來,還輕輕地鎖上門,志鵬也就只好跟着出去。他們來到當天與健寧相遇的河堤坐下,原來婦人是健寧的媽媽。她問志鵬認識健寧的經過,而志鵬也坦白相告,當然,除了關於愛上她的部份。

「你走吧!健寧不適合交朋友的……因為……她有種怪病!」婦人吞吞吐吐地說。

「我知道!她有紅斑狼瘡病,但那病是不具傳染性的!她……她需要朋友,她說她很孤獨!」志鵬心頭一緊。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孤獨!我沒有能力給她正常的人生,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錯!」她邊說邊流淚。

志鵬見她哭了,有點震驚,也就不敢再爭論下去。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不能照顧她的。像我們家,花盡千金都無法換回她的人生!……」她繼續自言自語。

志鵬無法了解她為何如此固執,甚至懷疑她精神有問題,但她的話,無疑讓志鵬想起當天健寧提到的事,「我是不能生育的!我不可以離開我家的!」他要跟健寧相愛,也必須想到未來。這年頭,選擇不生育的大有人在,但沒有人可以一生呆在家裡。

「現在醫學昌明,我可以帶她去醫病,我家在美國……很有錢!」志鵬本只想說:他和健寧只是普通朋友,他們交往對病情沒有影響。但基於真實的愛,他鼓起全部勇氣說出以上的話,企圖說服健寧的媽媽把女兒交給自己。

「沒有用的!你們這些大少爺,甚麼都靠父母,你連自己都沒管好,怎樣照顧別人?何況……何況健寧……她……」婦人嗚咽着,說不下去。

志鵬聽到關於自己不爭氣的事,如觸到傷處。本來他還想去見見健寧,慰問一下病況,但當下的他,心情實在無法平靜,只好選擇離開。他沿着公路一直走、一直走……路比平日長多了,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完。

「我今天十六歲了,爸媽一直都供養我,而我卻只是遊戲人間,我連自己都沒管好,還能照顧誰呢?」志鵬不停反問自己,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他回家沒有馬上打開MSN,而是到網上搜尋了美國的醫學院的名單,而且第一次給他爸寫了封電郵,說明了自己的志向。他爸收信後高興極了,馬上幫他找到合適的中學,他立誓要用最短的時間上醫學院,然後研究「紅斑狼瘡病」,他必須用行為去證明:他能夠管好自己,並點亮所愛的人。

 

遙遠的相聚

「要遠走高飛去找理想」,這是志鵬十六歲當天在MSN的心情留言。後來,志鵬也向健寧簡述了和她媽媽見面的經過和自己打算回美國的決定,只是,省去了他要照顧她一生的部份。健寧知道志鵬要回到父母身邊生活,也替他高興,雖然心裡不捨。離別前一天,他們相約在星星公園告別,健寧送志鵬錄好的「我只在乎你」。他們沒有實踐之前想像的情節,只是聽聽歌、彈彈琴、聊聊天,雖然心裡不捨,但在互聯網時代,要做到“HERE,THERE AND EVERYWHERE”──「我只在乎你」,並不是夢想。

別離以後,他們的確還可以天天在MSN聊天,甚至每星期視像會面。因為要趕回以前丟失的時間,志鵬異常努力,就連暑假、寒假的補課都不錯過,四年後以優異成績考上了University of California(加利福尼亞大學)的醫學院。期間回澳兩次,每次相聚,健寧都覺得志鵬有新的改變,他由稚氣的孩子,變成青年的模樣──人長高了,身上胖胖的孩子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俊朗的男子氣,而健寧呢,卻一成不變,仍舊是個清秀淡雅的小女孩。皇天不負有心人,志鵬以六年的高速完成了八年的醫科課程,且以「紅斑狼瘡病」作為其研究專項,畢業時取得了優秀論文的榮譽。

「登登登。。。。。。」

EAR ~2012~:我6月27日行畢業禮了,想請你來觀禮,好嗎?

LISTEN  ^^:不是太好吧,美國那麼遠!

EAR ~2012~:飛機最多一天就到了,哪遠呢?之前叫你來看我,你又不來,現在我畢業了,你怎能不來呢?

LISTEN  ^^:我們不是經常在MSN視頻中見面嗎?我覺得那是一樣的!

EAR ~2012~:當然不一樣!(至少無法有身體接觸嘛,志鵬心想,卻說不出來!)

LISTEN  ^^:爸爸媽媽不會讓我出行的!

EAR ~2012~:你都二十多歲了,他們還擔心甚麼?

大家靜默良久,志鵬知道自己是無法說服她的,只好放棄。

EAR ~2012~:好了!我不勉強你,我們回來補拍畢業照好不好?

LISTEN  ^^:好!太好!

EAR ~2012~:我們去星星公園的紅樹林拍照!

LISTEN  ^^:沒有紅樹林了,上次回來不是告訴過你嗎?紅樹林沒有了,對岸變成了金光大道!

EAR ~2012~:呀!記起了!

LISTEN  ^^:現在已經佈滿酒店啦!都快十年了,十年人事幾番新,路氹這些年不一樣了!

EAR ~2012~:是!十年了,MSN好像也要停辦了,等我回來,我幫你換個FACEBOOK!

LISTEN  ^^:甚麼是 FACEBOOK?

EAR ~2012~:流行了好一陣子的社交網站,和MSN有點不同……

人長大了,事務多了,志鵬對FACEBOOK的認識顯然不及以前對ICQ和MSN的深入。面對世界科技的高速發展,有時也趕不上──同學換了新的社交網站,你得跟着換;人們換了智能手機,你也得跟着換。面對「我們的共同朋友是我們都不認識的人」的虛擬交際圈,志鵬感到迷失,他終於明白了健寧當天對ICQ的留戀之情。

 

夢想成真

回來了!志鵬懷着興奮的感覺踏足澳門,這一次同行的,還有志鵬的父母,他們在氹仔市區租了個單位。志鵬父母雖然不認識健寧,但知道兒子每星期總在房間內說話,雖然沒聽過女孩的聲音,但從兒子答話中,知道對方大概是個女孩──是這女孩讓兒子發奮圖強的吧,故也沒有干涉他們交往的意思。志鵬回澳後第一時間約健寧去星星公園。

「你長鬍子了!」健寧看着眼前的成熟男子,驚異地說。

「都廿六啦,當然長鬍子!誰會像你,吃了防腐劑似的,千年不變!」

「可以摸一下嗎?」

「要收費的呀!哈!」志鵬打趣道,然後他拿起健寧的手去撫摸自己的鬍子,並順勢抱住她。

雖然幻想無數次,健寧一直都在等待志鵬的行動,但沒想到事情可以如此突然。她沒有掙脫,就讓他溫熱的身體抱住了自己。

「我畢業了!這次回來就是要把你抱走!」志鵬把健寧一把擁入懷。不過,作為醫生,他覺得她身上的冰冷有點異常。

「你怎麼了?很冷!」志鵬緊張地問。

「喂!帥哥,你怎麼了?你笑話的也很冷嘛!」旁邊一位旅客朋友熱情地過來搭訕,並請他代拍照。

「帥哥,你是搞甚麼藝術的?」旅客問。

「我搞醫術的!」志鵬沒好氣。

「E術是甚麼流派?」旅客還在追問。

「老公,快走!豬排飽都要賣光啦!」婦人在喊,那人只好告別。

「這遊客好奇怪呀!」志鵬笑了。

「是呀!這裡越來越多旅客了,甚麼地方和國籍都有。這人還不算最奇怪,內地自由行才怪,他們帶着小孩隨處小便,我叫他們注意,他們竟當我透明的樣子!」健寧沒好氣地說。

夕陽西下,他們本想沿着公路步行至竹灣,但路氹橋似乎改道了,路程遠了,沿途的車又多了,最後他們只好乘公車前往。在竹灣的意大利餐廳,志鵬請健寧吃了第一次正式的晚餐,他們選了露天的座位,奇怪的是,侍應每次經過,總是給他們投以奇異的目光。

「為甚麼大家都在看我?」健寧好奇問。

「漂亮的女孩才有人看!哈!」志鵬笑她。

「但平日沒人看我的!一定是你的問題!」健寧不服氣。

「可能是因為你樣子太年輕了,一點都不像個二十多歲的人,我們一起挺像父女的,哈哈!」志鵬打趣說。

吃過晚飯,他們在海邊擁吻起來,志鵬對應了自己的設想──讓初吻在最完美的場景中發生。

吻由溫柔到熾烈,但健寧的身體還是透心的冰冷,這讓志鵬很是擔心。

「你身體很冷,是不是有甚麼問題了?有做定期檢查嗎?」志鵬關切地問。

「沒有!除了你生日那次,一直都沒有不舒服,我想那次只是對檀香木敏感吧,最後我爸給我煮了個中藥就好了。」健寧在志鵬懷中娓娓道來。

「怎可能沒吃藥呢?」當醫生的志鵬有點質疑,但良辰美景下,熱戀的情人頭腦並不清晰。

 

夢醒時分

「看!澳門都成國際旅遊城市了,GDP還世界第二呢,為甚麼不留下來!」健寧拿着報紙借題發揮。

「再高的GDP也不過是彈丸之地!這年頭走出大街,每個角落都擠滿人和車,怎麼生活?好像蟲兒飛進豬籠草一樣,小得無法存活!」志鵬堅持不留澳門的觀點。

「蟲子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進去後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誰知道?想不定,蟲兒是快樂地上天堂的……」健寧也堅持。

「到了美國,你治病的條件比較好!」志鵬堅持。

「你留在澳門,可以幫助更多澳門的紅斑狼瘡病病人,不是更好嗎?」健寧一點都不示弱。

志鵬見無法說服健寧,打算獨斷獨行地實踐大計:先徵得其父母同意再行請依人就範。他一心認為,只要健寧父母同意,他們就可以遠走了。於是愚人節那天,他特意叫健寧上山採金銀花給他媽媽泡茶,然後買了一「水果籃」,單槍匹馬到她家說親。

開門的是健寧的媽媽,多年未見,她好像一下子蒼老了──面容枯乾了,眼角的皺紋打折了,還架上了老花鏡,和自己媽媽相比,好像老了一截。

「伯母,您還記得我嗎?」志鵬顯得有點緊張。

「哦……你是?」她凝視志鵬良久。

「您忘了嗎?我是健寧的朋友,我們見過面的!」志鵬努力地介紹自己。

「哦!」凝神細看,健寧媽媽終於把他認出來了,頓時有點不知所措。

「和您見面後,我痛定思痛,回美國讀書了,我還上了醫學院,主修免疫系統專科,研究紅斑狼瘡病。」志鵬說着,一臉傲氣。

「哦!有為青年呀!恭喜你!」健寧媽媽溫和地說,但還是有點不自在。

「那都是您的功勞呀!現在我可以親自醫治健寧了!」想到自己由過去的一事無成,變成今天的有為青年,志鵬是真心的感恩。

「你回來……想找健寧嗎?別傻,你不會見到她的!」健寧媽媽吐出一句讓志鵬摸不着頭腦的話。

「怎麼會?我們今早還見過面呢!」志鵬覺得好笑。

健寧媽媽很是詫異地望着志鵬。

「伯母,您沒事吧!」

「你……又見到……她了!」健寧媽媽認真地重覆了兩遍,而志鵬也誠懇地回答了兩遍。

「你跟我來,好嗎?」良久,健寧媽媽回過神來對志鵬說。

志鵬點頭說好,然後跟着健寧媽媽前行,越過天井的小花園,有座狹小的樓梯,第一層,是個睡房,觀其擺設,顯然是健寧父母的房間。再往上走,有一個少女味很濃、很整潔、飄着香草味的房間,那應該是健寧的房間了。

「這是健寧的房間嗎?」志鵬以前透過網上視像會議,好像見過類似的場景,但沒見過全貌。他快樂地走了一圈,摸着桌上的電腦。

「對!這是健寧的房間。」健寧媽媽平淡道。並在抽屜內翻出一本相簿,繼續說:「看!這是健寧小時候的樣子……」

「哈!好可愛呀!但伯母,照片好陳舊的樣子,我小時候的照片不是這樣子的,我那是彩色的呀!」志鵬隨口說,但說罷又覺得有點不好,忙解說:「我只是想,我們拍照的喜好不一樣!」

健寧媽媽沒有回應,她好像陶醉於自己,然後一頁頁認真地解說着。照片所見,健寧很少露出身體,也許是因為紅斑狼瘡病的緣故吧。幾頁後開始有了彩色照片,她臉上的紅斑就更明顯了。想着健寧過去一直受苦,志鵬有點心酸。翻着翻着,翻到了最後一頁──他們相識時的造型,束着孖辮,穿着樸素的上衣,還有及膝的裙褲。

「沒有了?之後的呢……?」志鵬有點奇怪。

「沒有了!沒有之後了!」健寧媽媽淒然地道。

「健寧媽媽一定是精神有問題的!」志鵬好想這樣告訴自己,但心裡有種不尋常的預感,不禁身心發抖。

「孩子!你還不明白?」健寧媽媽認真的望着志鵬,並同情地握着他的手。「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活了十五年,她一直很孤獨,她不願意獨個上路,靈魂就留下來了,一直只有我和他爸見到她,想不到,還有你!」健寧媽媽的話,對志鵬來說,簡直是電影情節。

「不會的,你說謊,你一定是不想她嫁到美國,才說這種話,你,你們自私!……」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志鵬聽着也失控了。

由哭訴到靜默,兩個人在房中不知所措了半天。

「她葬在哪裡?既然她死了,總有葬身之地,我要去看看她!」志鵬堅持要證明這全是謊話。

「你跟我來吧!」健寧媽媽擦乾眼淚,帶志鵬到園子的一角,介紹道:「這是健寧生前最愛的小苗圃,當時她不便外出,又沒有甚麼朋友,有空就一直呆在這裡栽種,過世後,可以外出走走和玩電腦,就少來了!」

苗圃內栽滿茉莉花。健寧媽媽從暗角拿出一個雲石刻,上面寫着「愛女林健寧之靈位」。

「二十年了,我們一直把靈位藏在暗角,就是怕她自己發現……」健寧媽媽自言自語。

「不可能!你說謊,健寧和我是同年同月出生的,我們都生於龍年,怎可能死了二十年?」志鵬嘗試從破綻中找到光明。

「同年同月出生的?不可能吧!孩子,你看來才二十多歲!健寧她是龍年出生的,即一九七六年,如果健在,她三十多了!」健寧媽媽淡然地道。

「不可能!健寧看起來還這麼小!不可能!」志鵬不相信,但想起健寧永遠不長大的少女外貌,想起每次和她外出時的奇異目光,仿佛陷入無法自拔的深淵。

「孩子!謝謝你對健寧的愛,但她是不能給你幸福的,你走吧!」健寧媽媽誠懇地祝福志鵬。

「蟲子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進去後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誰知道?想不定,蟲兒是快樂地上天堂的……」

志鵬此刻想起健寧的話,很堅定地說:「外面的世界很大,但蟲兒是自己飛進豬籠草的,它們是幸福的!」志鵬喃喃自語。

載夢而來的志鵬如夢初醒地離開林家,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走到世界的盡頭。

 

豬籠草和蚊子的抉擇

  • 健寧

  2013年4月1日,志鵬叫我上山找金銀花晾乾給她媽媽泡茶,我一直走、

一直走……才記起石排灣公園對開的山地已經建成了經濟房屋。我不想空手而還,繼續去路環的步行徑尋找,找着找着,竟然錯過了與志鵬約好在河堤見面的時間。當時,我覺得錯過一點點時間是不要緊的,因為,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但原來有些時刻,錯過了就永遠無法回頭了。那天,志鵬沒有在河堤邊等我,我打算上網找他,卻在房間碰到了神傷的媽媽。在愚人節的那天,媽媽告訴了我世界上最大的玩笑──我死了,自從二十年前我在學校暈倒的那天起,我的身體已經死了,但靈魂還活着,最諷刺的是,我竟然到死了以後,才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頭七的那天,爸媽發現我回來了,且一直都沒有離開。我如常地吃喝玩樂,甚至上網,還遇到了愛情。這麼好的日子,我怎會甘心走呢?但媽說,愛不是佔有,能為對方幸福着想的才叫真愛。

雖然我一直相信,死在豬籠草的蟲兒是快樂的,但誰能保證呢?爸媽請來的師父說:「小姐,做好心放過他吧!人鬼殊途,那是孽債!你會連累他,你的父母來生也會因此折福的。罪過!」大家都這麼說,我還可以不放棄嗎?

2013年4月4日,我一口氣看完我們這十年的對話──每一字一句都是我們相愛的證據。我感謝志鵬給我的一切,但我可以用甚麼回報他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於是,我打開MSN,刪掉他這幾天給我寫的「我不會放棄的……」留言,忍着眼淚,鐵了心腸,給他寫了最後的回覆:

LISTEN  ^^:E,謝謝你一直當我的耳朵,讓我能聽到這世上最美的聲音。以前,你說甚麼,我都很聽話,希望你也聽我一次:放棄吧,不要再等我了!我們都不能成為彼此的豬籠草。我要走了,要去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來世,我一定要當個健康的女孩。希望你也一樣,回美國去找你的理想──找理想的工作,找理想的女孩,建理想的家園。我走了,為了我,你要更好地活着!

 

  • 志鵬

「蟲子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進去後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誰知道?想不定,蟲兒是快樂地上天堂的……」

如果健寧是豬穩草,我這蚊子一定會義無反顧地飛進去──由一個頹廢少年,到今天的有為青年;由一個破碎家庭,到今天完整的家……這一切一切,都是健寧給我的。我寧願一生一世留在健寧的豬籠草裡,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於是,我跟父母說,我要留下來,要在路環開個小診所,幫助澳門的紅斑狼瘡病病人。

愚人節那天回家後,我才想起自己失約了,很是內疚,我打電話到她家,她媽接了,說她睡了。隔天,我再去找她,她媽說,她要走開幾天,怎知道一走,就找不回來了!我沒有放棄,不停地在MSN留言:

 

EAR ~我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的,我要一直在MSN等你!你不是一天不跟我說話就睡不着嗎?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像每次我們吵嘴時的一樣!

EAR ~我不會放棄~:如果你是豬籠草,我就是住在你心中的蚊子,我是幸福的,你是不應該離棄我的!

EAR ~我不會放棄~:你說過,你只在乎我,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是不會放棄的!

……

4月5日凌晨,健寧給我發了最後的留言,她說要走了,叫我忘記她……我不甘心讓她走,我回了:

EAR ~我不會放棄~:別以為你不出現了,我就可以忘記你,不會的!無論在HERE(這裡),或是THERE(那裡),EVERYWHERE(無處不在),我都不會忘記你,我是不會放棄的!

EAR ~我不會放棄~:今天,我在路環租了一間小村屋,我要開個診所,幫助澳門的紅斑狼瘡病病人。我是不會放棄的,請你盡快回來!

 

2013年4月8日,MSN停用了,但健寧沒有回來,我依然發了最後一個留言:

EAR ~我不會放棄~:明天,MSN停用了──我們約定在河堤再見、在IPONE版的ICQ再見、在SKYPE再見、在FACEBOOK再見……我是不會放棄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健寧沒有回來,我每星期都到河堤邊彈烏克麗麗,就像和健寧相識時一樣,每次彈起“HERE,THERE AND EVERYWHERE”,我就覺得健寧還在身旁。路環變了,天沒有以前的藍,水沒有以前的清──天水圍城,空氣中漾着經濟房屋階層的無奈與悲哀。唯一變好的,是我診所的生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來了一個患紅斑狼瘡病的女孩……

40歲那年,我要結婚了。婚前的一夜,我回到那年和健寧告別的星星公園,一樣和暖天氣,一樣清明的月光,紅樹林不見了,遺下對岸那如豬籠草般引入入勝的人造星空……我打開智能手機的APPS,在文化遺產的“ICQ ”內寫着:

E:我會為你更好地活着,無論──HERE,THERE AND EVERY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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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花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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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一如花事,枯榮相間,有花開,自有花落;有花做伴,情趣頓生。陶淵明的採菊東籬,李清照的誤入荷花,李白的花間獨酌,歐陽修的亂紅飛過……想古人當年,如此愛花,大概和多少年後現在的你我相類似吧。

【摘自:《花事》,作者:鄭玉超,每日頭條,2016年8月23日】

愛花,相信不是誰獨有的情趣,古往今來,詩人墨客均愛花,大概花前月下,是美麗鏡頭下的必需品,是良辰美景永恆的配襯。文人愛上花的場景——氣味、顏色、意象,而非花自身的命運。黛玉葬花,大概就是僅有的思辨——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她以花比喻自己,表達了愛花、惜花的獨特見解。

現代人也愛花,特別是女性,然而,她們愛上的是儀式多於花的本身,簡單地說,女孩愛上的是“收花”的虛榮。生日、畢業、節日、求婚等,一束鮮花都是很好的裝飾品,包裝越隆重越顯貴。身邊不少收花人,家裏根本連一個花瓶都沒有,花收了,隆而重之地拍照,並放上社交網站炫耀,然後花束就一直被丟棄在家中某處,獨留瑰麗的包裝紙和絲帶陪葬。另外一些或會把花解下,養在名貴的花瓶裏,而等待着鮮花的,也不過是因疏於打理而發臭的水。

“花不只用來看,還得用心打理。水得少放,隔天把浸泡已久的枝條剪掉,上面的花蕾才有機會開放。其實呀,花之所以不耐看,並不是因為它沒有繼續成長的能量,而是因為你等小姐們懶,愛花卻不養花,令枝條泡在水中爛掉……”每次去花墟買花,花婆總是對我循循善誘,好像訴說着某種高深的哲理,讓我聽着有味。

“人生,一如花事”,世間實情如此,談情說愛者多,用心經營者少。花婆一言,留給我長久的思考:愛花,因而惜花,而惜花,不單單只是等待葬花,更重要的是,如何養花,讓花可以在有限的生命內綻放出無限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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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咖啡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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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她遇見這位後來成為功夫巨星的他,二十七歲,他永遠離開她。十年歲月,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難說長短,但這些影響了她的一生。對世人來說,她永遠是李小龍的妻子,他兒女的母親,他遺志的發揚者,除此之外,都不重要。

【摘自:網絡文章〈介紹李小龍的妻子義無反顧的背後女人〉,伊秀娛樂,2015年11月23日】

身在香港文化博物館最低層的咖啡館,心卻依然浮游在樓上影視展覽廳《李小龍風采一生》的紀錄片中。沒錯,那是“浮游”,因為巨星的光芒有一種沒有根的虛幻。

“小姐,你的維也納咖啡!”我望着桌上那杯精緻得不知從何喝起的飲品──白色的奶油花瓣樣的散着,一如睡蓮。

“攪拌一下就可以喝!”店員指導我。

然而,誰捨得攪拌呢?一如巨星的記憶,誰捨得讓他沉沒?不知怎地,有張臉一直在我腦際晃動,那不是李小龍,而是他唯一的結髮妻子蓮達 · 李 · 卡德威爾:“那年,我在跟他學功夫,他問我,要去太空針塔嗎?我說,是我們整隊人一起去嗎?他說,不是,就和你一個去!”;“那年,家裏經濟困難,他說去做保安員,我叫他別去,做保安員的男人將來怎麼在荷里活混?然後,我就去做接線生!”;“是的!他有很多女性朋友,大大方方帶回家,然後我們一起看他習武”……我仿佛看着她由十七歲的花季少女,一直走進而立之年的夢魘,然而,她的語氣仍是那樣淡然。也許全世界都因“李小龍死在別的女人床上”而替她不值,而她卻只記取了當中的甜。早年喪夫,中年喪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不容易。人生的悲歡離合,卻如她臉上的年輪,那樣堅定地支撐着一雙明亮的眼睛。

“要不要寫一張明信片給未來的自己?”同行的友人建議。我猶豫着打量桌前的咖啡──白花瓣融化了,泛起黑色的浮萍。我用小匙子攪拌數下,白和黑就分不開了。舉杯輕嘗,苦中帶甜,奶油的順滑揉成如絲的記憶,遂寫下本文,“記”給未來的自己。

 

附:本文記於2016年12月13日,順作小詩一首留念

#1213
用牛乳織成的花
總是會融的
無論底下剩著的是咖啡
還是茶
如果1314本身並不存在
那麼,1213也不錯了
至少能化作杯中的
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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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的言論自由和專業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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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致力培養學生的自由、和平、平等、理性、民主等意識。”

“與學生討論問題時,應盡量保持客觀。”

“應鼓勵學生獨立思考作出理性的判斷。”

【摘自:香港教育專業守則,2015年7月29日】

所謂“身教重於言教”,因此教師謹言被視為理所當然,當中包含對政治立場的期許。因為兼具辯論教練和專欄作者身份,喜歡在工餘寫文章、談政事,筆者招來不少批判,而當中不少被直接質疑專業操守,無論立場左中右,只要觀點不同,就會被人痛斥“誤人子弟,愧為人師”。為此,筆者乃三省吾身:

“什麼是身教呢?”在我而言,教師關心社會、敢言善思、包容異己是一種身教。作為一個普通的公民,教師是人不是神,其政治立場的思考與取捨,本身並沒有樹立典範的義務,因為意識形態之爭,並無標準答案。而教師需要樹立的,不是政治楷模,而是作為普通公民應該勇於思考和承擔的態度。

至於“誤人子弟”自然是不好的,而所謂的誤,不在於教師自己私下有什麼政治立場,而在於他在教學崗位上,如何做到無私──先放下自己的政治立場,引導學生認識不同的觀點和客觀事實,並就此作出討論、分析,最後容許學生自己有不同立場的結論。而能夠放下主觀追求,帶領學生客觀思考,本身是教學能力,也是專業操守。

長期以來,人們喜歡把教師的言論自由和專業操守混為一談:有人以“維護教師形象”為借口,扼殺教師作為公民的言論自由;有人又以“維護公義”借口,要求教師對學生作出主觀引導,無視教師在教學過程中,應該公開持平的職能。

“中史教育”也好,“國民教育”也好,“港獨討論”也好,重點不在於教師只能教學、不應討論,而是在什麼地方討論?如何教?帶領學生作出怎樣的結論?不談論不代表問題不存在,而先有敢言善思的教師,始有敢言善思的學生。是故如何落實對教師言論自由的尊重和專業操守的遵守是有價值,且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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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學是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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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澳門學生升讀高校之地域意向排列:第一澳門,第二台灣,第三內地。為甚麼作如此選擇?……在生活上怕苦在學業上怕累,是本地年輕人通病,在選擇高校時也顯示出來,致使近年來保送名額常有剩餘之不正常現象。要知道這些名校都是內地生爭相入讀而不易得的,卻被我們白白浪費了大好機緣。

    【摘自:〈澳門學生有福了〉,作者:莫名,澳門日報,2016年11月25日】 

針對日前公佈的“內地名校招收澳門保送生名額近兩千人。大約每五名高三畢業生中就有兩名可保送入讀內地優質大學”之惠澤措施,筆者不會否認,此乃澳門學子之福,因為無論最後選擇保送與否,多一個選擇機會總是比較好的。然而,從選擇中見高下,為留澳或是選擇富裕地區求學之學生貼上“在生活上怕苦在學業上怕累,是本地年輕人通病”的標籤,卻不利於引導學生生涯規劃的思考。

“沒有最好,只有最適合”,不管是小幼、中學或是大學,皆不應名校導向,特別是高校。中學畢業生開始步向成年,是時候決定自己未來的路向:喜歡就業還是升學?期望平凡或是卓越?重視情感或是事業?那都應該是一種個人選擇,而不是盲從附和。然而,很多師長卻喜歡為選擇加上既定的標籤,如:升高中的時候,選文組就是怕辛苦;升大學的時候,放棄名校保送就是沒出色。殊不知專精於文科的孩子可以精益求精,留澳升學的學生也可以在本地創造屬於自己的一片天。教師個人的優劣導向,不單單令部分學子誤入歧途——因為承受期望或虛名錯過了適合自己的路,有的孩子入讀名校後沒有讀好,一蹶不振或是煎熬數載再回澳重讀。也有選擇反方向的學生一直活在“被標籤”的陰影中,因為自信不足,錯過超越自我的成功路。

既然,人生沒有所謂對錯,條條大路均可通向自己的幸福,便沒有人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背上羞愧的名目,而讀什麼學校更好,也不是一條用大學排名公式築成的虛榮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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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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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小男孩沒有辦法選擇他的出生,可是今天無論出生貧富,所有的孩子都能夠來到我們公立學校老師的眼前,我們是提供給他們公平正義機會的最後一道防線,各位老師,我們做的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摘自:〈我可能是最後抱他的人〉,作者:許慧貞,親子天下網站,2016年11月18日】

在2016《天下雜誌》教育基金會的國際閱讀教育論壇上,許慧貞老師訴說了一個感動全場的故事:在她的閱讀課上,有個小男孩,一直認為自己不會寫字,有一次,老師以“糖果”吸引他分享悲傷事,他終於開口說:“爸爸打媽媽。”許老師要求他寫下來——“爸”也寫錯,“媽”也寫錯,老師只好問他:“然後呢?”他答:“我就保護媽媽……然後,媽媽就離開我了。”

自此以後,許老師和孩子建立了友情,並看到了孩子的進步。可是,沒隔多久,小男孩爸爸因為長期失業燒炭自殺,且在之前先毒死了自家的孩子。許老師為此心痛的同時明白到:比起教授知識,心靈的陪伴對弱勢孩子更為重要,而她有可能是最後抱孩子的那個人。

和所有教育工作者一樣,讀故事的時候,我沉默了。不禁想起早前幫工聯做演講培訓的經歷——凡完成培訓的同學都可以參加初賽,當天的題目是“十年後的我”,過程中,最讓我深刻難忘的不是“人生勝利組”的慷慨陳詞,而是好幾位自卑得幾乎無法正視觀眾的選手,他們用盡自己的洪荒之力,道出了人生早年的淒涼和創造未來的決心。我們所有評判都落力地為他們鼓掌——為了那份超越自己、突破宿命的勇氣。那一刻,我感恩自己參與其中,也感嘆世上不為強者而設的舞台實在太少。

在做教師培訓課程的這些年頭,很多教師或準教師都會在課堂上分享“期望能進一所學生優秀的學校!因為孩子乖,家長好,工作容易做!”,從工作角度,我理解同工們的難處,然而,我多麼期望他們有機會讀到以上的故事,了解到守護“教育公義”背後的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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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新中圖”不同“買棵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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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圖書館是地方的知識門戶,提供個人及社團終生學習、獨立判斷及文化發展的環境。

    【摘自:國際圖書館協會聯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共圖書館宣言》,1994,2016年9月5日】

“有買趁早,手快有,手慢無!”這是很多支持新中圖方案的朋友的說辭,仿佛今天不要舊法院選址,明天就沒有機會再建了;今天不立刻興建大規模的新中圖,澳門文教事業就無發展了!當然,任何規劃本身都涉及博弈,然而,是否可以為求一個表面結果就草草出台?

雖然根據國際指標,圖書館適宜建在市中心,然而,那是否代表,它必須建在一個人流和車流都需要管制的商業旅遊區?一個城市的人流大量集合在同一區,只會出現一區飽死,而他區餓死的局面。連城規會委員胡玉沛也認為,澳門現時的城市規劃和公共設施有錯配現象──“應有的地方無,唔應該有嘅地方佢就偏偏去咗嗰度。”中區商業機構林立,平時交通擠塞的問題已經很嚴重,當局居然仍要在該處建一個客流量每日八千人的大型圖書館文化藝術綜合體,加重該區交通負擔之餘,又無助帶動他區的發展。

不難發現,很多支持者都抱着“人有我有”,打造“旅遊新地標”的心態,仿佛圖書館就是展覽館,顯示小城有文化,而圖書館最大功能就是供遊人觀光、拍照、休憩那樣。吸引遊客無疑是一種利處,然而造得再美的電飯煲不便於煮飯,還算是好飯煲嗎?

根據各國圖書館白皮書,圖書館的核心功能是建立良好的社會氛圍,培養本地人文素養,其功能排列的次序是:教育、文化、資訊、休閒。所以,我們在新中圖書館選址上,應優先考慮方便市民前往和聚集的地區,而非旅遊商業中心──在假日需要人流車流管制的地區。針對現行方案,即使他日旅客如雲,也無法發揮中央圖書館最核心的文教功能。

新中圖的好,新中圖需要做,這相信是很多文化界朋友的共識。然而,“建新中圖”不同“買棵菜”,實不宜“貪快、貪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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