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個筆名

 

圖片引自澳門日報

文章摘自澳門日報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9-02/22/content_1333380.htm

在偌大的會場內,黃曉彤經歷了一次人生中光輝的時刻,她奪得了濠江青年文學獎的小說組冠軍。

“恭喜你!你叫什麼名字?”一位身形瘦削,滿臉書卷氣的文藝青年向曉彤伸出祝賀的手。

“嗯!我……我叫黃曉彤。”曉彤不知所措地伸出冰冷的手。兩手觸碰的一刻,曉彤覺得心跳加速、雙目暈眩。

“這名字好眼熟。你有經常投稿吧?”男子充滿溫度的嗓音打破了彼此尷尬的氣氛。

“嗯……也不經常,但寫作組的老師會幫我們投稿的。”

“呵!對!學校每月都有一些推薦稿。其實你自己也可以投稿過來的,因為學校推薦稿有限。有好作品歡迎找我!”男子向曉彤遞上自己的名片。

“嗯!謝謝!”接過名片,曉彤心情異常複雜,既心如鹿撞,又像小貓被主人愛撫一樣溫心。

男子作了簡單禮貌的道別,曉彤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去,而自己則一直呆立原地,重溫那抹不走的溫存,直至好友鳳兒迎面而來。

“嘩!那是評委李君朗啊!他看來很賞識你。你真是艷福不淺!”鳳兒做了個鬼臉。

“誰?你說……”曉彤下意識地舉起手上的名片。

“還有誰,剛才和你握手的帥哥呀。”

“李君朗……《樹雲文學雜誌》編輯。”曉彤這才看清名片上清秀的行書——字如其人,清秀而俊朗。

“嘩!還有他親筆寫的名片啊,好羨慕。李君朗可是小城著名的作家和書法家呢。不公平呀!不公平呀!為什麼他就只給你名片?為什麼他就只和你握手?拿冠軍就是與別不同。”鳳兒拋出羨慕妒嫉恨的表情。

“沒有啦!剛才所有得獎者也有和他握手的,好不好?只是你自己走開了。”

這時,鳳兒才發現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張李君朗的名片,開始後悔自己“人有三急”。

“但我剛才從遠處看見他只是跟你一個人說話,還說了好一會兒。他說什麼啦?”

“他叫我多投稿,如果有好的稿子可以找他。”

“什麼?找他?他約你呀?黃曉彤,你發達了!噢,拿冠軍就是與別不同,我們這些得入選獎的真是可憐蟲!”

“杜鳳兒,你有完沒完!我再講一次,他只是叫我投稿。你也可以一起投的!”曉彤強裝鎮定。

“不!投稿這些機會還是留給你吧,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喜歡寫作,只是呂sir逼我交功課……我畢業了,終於自由了。文學不適合我!文學不適合這世紀的正常人類,既老土又賺不了錢。哼!不過,如果有帥哥請我上門,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杜鳳兒你這個死急色鬼!”曉彤沒好氣地搖頭。

“我真的喜歡文學嗎?”曉彤也經常這樣問自己。她覺得自己太平凡了,無論性格和才華都無法像文學巨匠那樣立志救贖世界。但她也離不開文學,因為生活太寂寞了,她需要一個和自己對話的空間,而文學正好可以給她建構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大家都說,成功的藝術家天生狂妄,而曉彤在這方面明顯地先天不足。文學培養了她早慧的內心,卻又給了她多愁善感的個性,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溺於精神折磨。“對自己感到失望!”是黃曉彤的生活常態,所以她經常處於意志消沉。但李君朗手心的溫熱點亮了她,讓她漫無目的的創作之路添加了明確的里程碑。她開始廢寢忘餐、發奮圖強,用心寫了幾個作品去《樹雲文學雜誌》,而且每月都去買期刊,一直買了十二本都沒有盼到“黃曉彤”。《樹雲文學雜誌》是小城最優秀的文學雜誌,投稿的作者特別多,等候刊登也正常,可沒想到一等就是一年,曉彤不禁有點氣餒。

“沒登是正常,《樹雲》是澳門最大的文學雜誌,投稿的大作家可多呢。學生作品要老師推薦才行……人家不是叫你找他嗎,你還寄什麼信?”鳳兒知道後嘲笑她。

“我知道……但怎麼找?”

“打電話呀!名片上不是有辦公室直線電話嗎?”

“這樣會耽誤人家時間的……怎麼好意思?”

“是他叫你找的,不是嗎?你就說要送他一些稿子,哪能花上幾分鐘?”

在鳳兒的鼓勵下,曉彤終於鼓起勇氣去打電話。

“喂!你好,請問找誰?”曉彤認出那是李君朗的聲音,雖然只是閒聊數句,可這把聲音卻牢牢地鎖住了她的心。一年了,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溫熱的手心仍舊是她拿起筆桿子唯一的力量。

“嗯……我想找編輯李先生。”曉彤吞吞吐吐地說。

“我就是。請問你是誰?”

“我是……黃曉彤。”

“黃曉彤?哪個黃曉彤……單作者就有好幾個黃曉彤,你筆名叫什麼?”

“阿朗,要開會啦!全世界都在等你!”電話後頭隱隱約約傳來一把粗獷的男聲。

“不好意思,我開會啦!你先跟秘書留下筆名,我稍後回你吧!”

電話傳來了短暫的音樂聲,接着揚起一把甜美的女聲。

“喂!請問誰找朗哥?你筆名是什麼?”

曉彤嚇得連忙掛線,一則她不知要和秘書說什麼,二則她根本就沒有筆名。

“不是吧,他不知道你是哪個黃曉彤?太搞笑了吧!”鳳兒覺得諷刺。

“都一年了,忘記有什麼稀奇。”曉彤非常懊惱。

“黃曉彤這名字也太普通啦,翻開電話簿就有一百多個。你乾脆趕快給自己起個筆名吧。不過……這樣他就不記得你是黃曉彤囉。”

雖然,曉彤為李君朗失去“黃曉彤的記憶”而痛心,但她心裡卻又清楚知道,在李君朗心中已經沒有黃曉彤這人了。於是她為自己起了一個新的筆名“日堯”,取其名字“曉”的組合,可惜“日堯”沒有盼到破曉。

“會不會我的筆法太陳舊了?要不換個新風格……”於是,曉彤開始進修:閱讀西方經典,模仿不同作家的風格,更特地為自己起了個充滿歐陸文化的筆名叫“瑪利安”;後來她又惡補東洋文學,起了一個日本化的名字叫“樹子”;再是美洲文學、印度文學……每一種文風她都給自己找個新的筆名。為了更接近李君朗的審美,她又會追看李君朗的專欄,發現李君朗寫的是古典文學,她又惡補了一陣古典文學。由先秦散文讀到五四雜文,由諾貝爾文學獎讀到茅盾文學獎,由時代胸懷寫到小資情調……不同的筆名還是沒法換來一次刊登的機會。在最無助的歲月,她想起寫作組的呂老師曾經說過,編輯特別喜歡手寫的文稿,而李君朗是個書法家,理應喜歡好的書法,所以她又特別認真地練習書法,由楷書、行書、隸書到草書,她都用心練習,每一篇文稿都起碼寫上十遍以上才挑出一篇最好的寄出,而且每一個筆名都嘗試用不同的書體……總希望有一個會幸運地被李君朗撈起。可事與願違,這些名字都隱沒於茫茫大海中,竟然沒有一個能浮起來。

“哎!作品一直沒登嗎?”中學畢業以後,每次從南京回來,鳳兒都會查問,而且鼓勵她親自去找李君朗送稿。可都三年了,要是寫得好,沒有理由一篇不登的,曉彤心裡再焦急也沒臉去求人家。

“還是算了吧!都畢業了。”生命中的每一個等待都是有限期的,就像每一件貨品都會有最佳使用日期那樣。曉彤花了三年時間,每月為自己定一個筆名,由剛開始的引經據典,到最後仿傚香港作家也斯的隨機抽樣(拿起字典隨便翻,翻到哪一個字便是筆名)。孫子兵法有三十六計,而曉彤也給自己三十六次重生的機會。寫着寫着,黃曉彤迷惑了,她曾經以為即使自己的能力無法救贖世界,也至少能救贖自己,但在不停奉迎外在審美的過程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曉彤你畢業後沒有寫作嗎?”校友聚會那天,呂老師殷切地問。

“有時候吧!”曉彤不想讓呂老師失望。

“但是怎麼我沒有在任何報刊上看見你的名字?”

“我……我覺得黃曉彤這名字太普通了,我要給自己找個筆名。”

“筆名,好呀!很多大作家都有筆名,那你的筆名叫什麼?老師可想追看你的作品呢。”

“呂老師!其實……我沒有再寫了。”

“為什麼不寫?”

“我寫不好,可能我沒有天分?”

“誰說的?在學校的時候,你得獎無數,怎麼會寫不好?”

“我投了,但沒有登。大概是編輯不喜歡我的風格。”

“怎麼會?拿過來,老師幫你投!”

“你的推薦名額有限,那應該留給在校的同學。我想靠自己,如果我有足夠好,那就用不着靠關係;如果我不夠好,那根本就不應該寫下去。”曉彤一意孤行。

“我明白。但老師想告訴你,除了你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判斷你不好。你要是喜歡寫作,你就應該有勇氣去爭取,《樹雲文學雜誌》不登,還有《蓮花日報》,《蓮花日報》不登,還有《中華報》……如果都不登,你還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媒體。都已經是自媒體年代了,你還怕什麼?”

“我怕自己沒寫好。我發誓我有努力,每一種文學風格的經典我都曾經學習,但我還是沒有寫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寫什麼?”

“寫你自己喜歡的呀。你不需要變成別人,你做自己就好!老師明白,除了文學,寫作還可以有很多出路,例如:當老師、當編輯、當文案、當學者……老師不會擔心你沒有出路,也不會強逼你繼續創作,問題只是,我不能接受你給我的這個放棄的理由。我從小教你寫作是希望你在當中找到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嫌棄你自己。你明白嗎?”

“嗯!”一如既往,在老師面前,黃曉彤是個聽話的孩子,可什麼是“更好的自己”,活了廿多年的她卻不知道。面對世界數不盡的條條框框,並沒有一條叫“我覺得我很好”。所有的好都是外界賦予的:你能得獎才是好,老師覺得你好才是好,編輯覺得你好才是好,讀者覺得你好才是好……“而我覺得自己好”又有什麼用?對於即將為人師的她來說,“什麼才叫好”可能比作品沒能刊登更令人糾結。在還不知道如何評價自己的時候,曉彤就成為了一位語文老師,每天都得不停地評價別人。有時候她不免會問“什麼是好?”,教育制度到底是憑什麼去決定一個學生的好壞?社會制度到底又是憑什麼去決定一個人的好壞?

“黃老師,你好!我是《樹雲文學雜誌》的編輯陳雨心,希望你給我們推薦好作品。”徵文比賽後,一位溫柔亮麗的女士誠懇地向曉彤遞上名片。

“哦!好的。你們雜誌社換編輯了嗎?”

“是呀!我當編輯已經快一年了。”

“那李先生呢?”曉彤衝口而出。

“李先生?你說李君朗?他去廣州美院當老師了,在他之後已經換了三任編輯。”

“換了三任?”曉彤覺得不可思議。

“是呀!這年頭誰還愛看文學雜誌?因為銷量一年不如一年,我們的待遇也一年不如一年。現在,雜誌社只能請得起兼職編輯,我早上在家看孩子,下午有空才上班,平常也只是抽空在家寫作……現在寫純文學的作者越來越少了,所以呀,我們很需要你們老師的支持,拜託你多給我們推薦學生的好作品。”

“好的!也感謝雜誌給學生機會。”曉彤和陳雨心互相留了電話。

打那以後,曉彤每月都會推薦學生的作品去《樹雲》,而且稿子多數都能發表。她當然會為學生感到高興,但這事情多少也讓她感到錐心之痛,因為以她的自己的審美,覺得自己當年的作品比當下不少學生的作品要優秀,可她的待遇卻比不上學生。不!也不是,當她還掛着學生名號的時候,她的作品還是每篇都能刊登,可脫下學生的身份,評價標準就不一樣了。社會需要為不同的社群貼標籤,如:文化部門會專門設立一些青年作家的出版計劃,目的只是要給青年機會;全國比賽又會因為地區性而優惠某類作者,目的是增加活動的代表性……只要你遇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成為了一個被重視的族群就會擁有更多的發展機會。成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也就是所謂的機遇,和你本身的好壞不絕對相關。

“喂!請問樹桐在嗎?”電話裡傳來一把似曾相識的女聲。

“什麼?你找誰?”忙於批改學生作文的曉彤一臉茫然。

“我們這邊是《樹雲文學雜誌》打來的,我是編輯陳雨心。怎麼說呢?請問你曾經叫樹桐、無弦、丁彤、日土、彤雲……嗎?”陳雨心在電話裡講了一堆陌生的名字,讓曉彤迷惑良久。

“哦!我想起來了,那都是我讀書時候用過的筆名,都十多年了。不好意思,我忘了!”

“是這樣的,嗯……我最近收到一批你的投稿,是隔壁已經移民的戶主送過來的,我們這邊是5號,他們那邊是8號,我想你當年大概是寫錯門牌了。他家移民已經十多年了,一直沒回來,最近回來賣房子,發現了這一批信件,因為日曬雨淋,而且有些好像還是用毛筆寫的,字都化了一半,沒能看清楚,但我們從一些沒脫色的信件中看到收件人是李君朗……”陳雨心一直說一直說,好像在說着一個離奇的故事,讓曉彤聽呆了。

曉彤回家後從陳封的抽屜中翻出李君朗的名片,因為是手寫印刷體,地址中的阿拉伯數字5明顯和8分不出來,而曉彤卻一直寫成8號,怪不得投稿石沉大海。

“這位女士,請問你貴姓名?”

“黃曉彤。”

“黃小姐,不如你找天來我們雜誌社聊聊。好嗎?順便認領一下你的大作。”

“好的!”

隔天傍晚,曉彤來到熟悉的街道,樹雲文學雜誌社的大樓在城市發展下,失去了從前的高大。十多年前,她不止一次目送李君朗背影的小公園已變成了大型超市,一切都無法回頭了。如果當時的她有足夠的勇氣跑過去質問他:“為什麼不登我的作品?為什麼忘了黃曉彤?”她的命運可能就不一樣,也許他們還能夠成為文友呢。

曉彤給自己一個大大的深呼吸,仿佛要把過去所有的污氣都排放出來。站在熟悉的大門前,她鼓起勇氣按下那曾經幻想去按一百萬次的門鈴。門終於打開了,可是開門的不是李君朗,而是陳雨心。

“黃老師,是你呀!你找我有事情?”

“呵!我……就是黃曉彤。你昨天……”

“哦!黃老師,你就是樹桐呀?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我自己喜歡寫作?你每月都給我推薦學生,為什麼就不推薦一下自己?”

“那都是學生時代的愛好了……大概多數語文老師都曾經喜歡寫作的,不然怎麼會讀中文系。然而,機遇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當你錯過了寫作的黃金時期,當你已經成為一位老師,工作多得讓你只能夠是一部育人的機器,你根本沒有時間去寫作,也沒有人會期待你有好的作品,更沒有一個投稿機制鼓勵你繼續創作。所以,很多語文老師的作家夢都給生活磨滅了。”曉彤百感交集地答。

“怎會錯過呢,其實不同年紀起步的作家都可以寫出優秀的作品,當中大器晚成的肯定也不少。你現在起步還不算遲!好像我這種‘師奶仔’不也繼續做編輯和寫作嗎?我以前也覺得成為家長比登天還要難,當編輯後才發覺,跑道上沒多少人的,你一直堅持向前跑就對了!以後你有稿子就直接交給我,大家一起加油!”

“謝謝你,陳編輯!”

“叫我雨心就好了。你這堆親筆書寫的稿子也太花心思了吧,你很喜歡李君朗嗎?要不要我們代你送過去?”

“沒有啦!我只是喜歡寫書法。”看着那堆幼嫩的墨跡,曉彤覺得最無地自容,臉蛋唰地紅了一片。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很喜歡學長,他人又帥,又有才華,在學校時,很多女生都仰慕過他!下周他要回來做新書發佈會,一起去吧!”陳雨心見她尷尬的神色,為自己的失言解圍。

“我……”

“別害羞!現在當文化人不簡單呀,因為肯買書的人不多。我們可以去當粉絲,支持一下君朗,又可以拿到簽名。到時候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一石二鳥,多好!”

盛情難卻,曉彤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她懷着既興奮又糾結的心情,等待這天的到來。

新書發佈會當天,雨心沒來,聽說是因為孩子生病了。曉彤一個人坐在新書發佈會最偏遠的角落,看着她念念不忘的他——朗朗的說書聲,以及即席揮毫的英姿,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完場前,主持邀請有興趣買書的朋友上前簽名。曉彤拿起手上的書,一如第一次相見時的心如鹿撞。李君朗還是老樣子,有着文人的氣魄,又散發出淡雅的溫柔。她一邊排隊一邊認真地打量眼前人,過去所有的忿恨都給撫平了,終於輪到她簽名了,李君朗抬起頭向她微笑,說: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黃曉彤。黃顏色的黃,破曉的曉,彤雲的彤。”

“這名字很眼熟,以前常投稿嗎?”

“嗯!投過。”

“謝謝支持!”李君朗伸出溫暖的手,他們再次用掌心進行了一次刻骨銘心的交合。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聯盟交流會上,文化名人和作家如走馬燈一樣掠過黃曉彤的眼球,可是她卻沒記住誰。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在她眼前晃動,在她猶豫着要不要上前的一刻,熱心的工作人員搶先跑了過來:

“兩位請坐這席,這是特別留給你們澳門作家的。你們互相認識嗎?”

“認識!李先生好!”曉彤拘謹地向李君朗問好。

“你好!這位是……樹桐女士吧?幸會!幸會!”李君朗例牌地和曉彤握手,他比前更瘦削了,臉上添了歲月的痕跡,但目光仍舊散發出舊日的溫柔。曉彤作為已經薄有名氣的新晉作家,在他面前卻仍然羞澀得像廿年前的小作者,覺得不知所措。可李君朗卻比想像中熱情,他會主動和曉彤談天說地,又和文友舉杯暢飲。散席之時,大家都有點酒意。

“樹是樹,桐也是樹,樹桐這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喜歡樹,然後隨便翻開字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桐。”

“沒有意思?”

“嗯!沒有。年輕的時候,經常用不同的筆名投稿,總希望編輯會喜歡上一個……”

“會這樣的嗎?我倒喜歡留意一些經常投稿的名字,感覺這作者比較努力。”

“原來如此!哈哈!”

“所以,最後你的編輯喜歡樹桐這個名字……對嗎?”也許是有點醉意,李君朗臉靠得有點近,四目交投之際,曉彤在他眼內竟看見了同樣微醉的自己的臉。

“沒有!他沒有發現我任何一個名字。但樹桐是我給自己的最後一個名字,她有幸活了下來。”

“那他可是太沒眼光了。我想我應該會喜歡你的作品。”

“謝謝!我也喜歡你的作品,我以前常看你寫的文章,而且很喜歡你的書法。”

“不可能吧!我不相信。我們這些老書哪有人看,不像你們年輕人那麼有趣。

“你都沒有看過,怎麼知道我的書有趣?”

“有呀!我就是有看過。就是那部關於精靈的短篇小說集,我和我女兒都挺喜歡。你可以在同一個小說集呈現那麼多不同的風格,真是奇景,我想像你腦袋中一定住着一個精靈。噢!我差點忘了這重要的任務……”李君朗轉身從背包中掏出一本書,那正是黃曉彤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幽雨精靈》,裡邊收錄大量充滿淚水和汗水的作品,大多是當年投給李君朗的小說。

“你女兒?”還未有對象的黃曉彤語氣中帶着淒然,但李君朗沒有聽出來。

“對呀!我女兒十七歲啦,她最喜歡看你的小說。她知道我今天會見到你,特意託我要你的親筆簽名。”

“這書你真的看過?”

“看過呀!……女兒看的書我循例略看一下。”

“喜歡?”

“當然,不喜歡我不會讓女兒看!”

“謝謝!”曉彤眼中閃出異常複雜的神色。

“來來來……請樹桐女士給小讀者簽個大名!小女姓李名喬,喬木的喬。”

曉彤頷首,吃力地在書頁上寫:

李喬雅正!

在提筆簽名的一刻,她猛然抬頭:“李先生,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略帶醉意的李君朗不住地點頭:“當然知道!你……叫……樹桐。”

兒子的第一句新春賀辭

夢想是人生的主要驅動力,不分大小也無論高低,實踐過程與成功與否都不應該影響心中動力。

【摘自:〈追尋夢想     人生無齡〉,作者:陳亮恭,聯合報,二○一八年十二月九日】

談到新春賀辭,多數孩子第一時間想到的必然是“恭喜發財”,因為那可以得到他們最期待的回報:“利市來”。可是我家大少卻很奇特,他由有意識去祝賀別人開始的第一句賀辭是“我祝你夢想成真”,我好奇他這賀辭是從何而來,因為我並沒有教過他,以及他是如何理解如此艱深的語義。

“誰教你祝人家夢想成真?”

“沒有人告訴,我自己想出來的!”

“什麼是夢想成真?”

“夢想成真就是開心囉!”

“夢想成真就一定開心嗎?”

“是呀!做自己喜歡的事就開心!”

很難想像,一個未滿三歲的孩子就會思考夢想的意義,雖然我與今年十四歲的他重提舊事時,他笑說自己當時年少無知,胡言亂語。但是,他的童言卻給我展現了追夢的最大意義:夢想成真就是開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夢想是沉重的,如果執着於成敗的結果,夢想也可以是輕盈的,如果你享受自由放飛的過程。對很多人來說,夢想遙不可及,但我家三姊弟卻都實現了。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作家,妹妹的夢想是做一個演員,弟弟的夢想是繼承父業。在過程中,也許我們不一定符合別人眼中的成功標準,但我們勇於嘗試、願意堅持,喜歡工作、熱愛生活。一如澳門知名書畫家李得之先生創作的一幅名為夢想成真的年畫——一隻有翅膀的肥豬在天空快樂地飛翔。我把它放在辦公室最當眼的地方,藉此提醒自己,並在此與讀者共勉:

無論身體多笨重,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