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春天──親子加油站命名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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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媽媽,我開始努力讓自己成為"親子教育的學者"──別誤會,學者=學習者=/=專家,為親子教育誌雜寫訪問和專題,在報章專欄寫育兒感受和分享,參加朋友教育中心的家長義工會,在公司組織親子讀書會,在facebook設立"親子閱讀加油站群組",甚至代表澳門參加了一次兩岸四地親子論壇……全部都是為了更好地學習這個課題,學著學著,寫著寫著,積得越來越多,應該也是時候梳理一下,然後想起了之前寫下100篇的兒子成長記趣,於是靈機一觸,不如集合在一起成為"親子加油站",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各位家長,我們要一起加油呵!

       謹以之前寫過的一首小詩給自己打氣,我的青春的確不見了,但有了小生命的延續,一切又那樣地奇妙--兒叫、兒笑、兒跳/雲的衣裳不見了/附著雨的心跳/跑到小手呱呱叫

這畫是兒子羲羲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童詩:找春天
一、我
我的春天
丟失在山上
編成雲的衣裳
我抓住草的懷抱
讓足跡爬到樹頭底
遠去遠去的想像
披荊斬棘翱翔
海濶天空下
無法遇上

二、兒子
我的春天
混在調色盤裏
畫筆是風的飛翔
撒了一地虹的花香
一二三四五六七靠攏
塗著塗著 種出小小姑娘

三、找到了
兒叫、兒笑、兒跳
雲的衣裳不見了
附著雨的心跳
跑到小手呱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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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的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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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和白的世界裏
一片汪洋
打翻了,所有的船
被拋出的靈魂
在空中茫然地笑

折射在海面上的
是你的倒影
如抱住游標的人
在生命的槓桿上浮沉

你無法秤量深淺
正如我不知海的盡頭

流走了,我
還有,我的信念
遺下了,你
在無盡的海岸線上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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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命運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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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問“為什麼”,你太渺小,渺小到不需要去思考這些痛苦……你只能認清它,接受它。再或許,欣賞它……上帝過於完美,所以祂只能透過某些殘酷,試着讓人清醒——你,只是你想像的投影。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觀後感,摘自黃執中的日誌,網易博客,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感
謝二○一三的到來,讓我們可以從末日的陰霾中走出來。對於一個沒有宗敎信仰的人,我慶幸世上沒有預言,但到底這些是否冥冥中早已註定,沒人知道。《少年
PI的奇幻漂流》中的主角因此相信了三個宗敎,父親笑他:“你什麼都信的結果就等於什麼都不信!”少年對曰:“我相信主宰,無論他是以什麼名字存在,故享
受追求和質疑的過程……”我和這少年有點相似,因為無法解釋命運,開始相信主宰,於是我不停去認識宗敎,本能的認知又讓我猶豫不決。因為渴求平等,我厭
惡 “信者得救的主”。我偏愛佛心之寬廣,認同善惡有報,卻無法完全相信,因為我堅持 ,對於如此宏大的信念,是不可以輕率的。

    我
經常和學生說:“認同和相信是不一樣的,我們會在世界上選取一種自己認同的信念,但沒有經過反覆驗證前,誰都無法肯定結果。所以眞理不能越辯越明,只能期
望透過辯論越辨越明,沒有經過辯證的結論,無所謂辨別,那不過就是選擇相信罷了。”學生總是不解 “旣然我們早有命運,何必還要辨別呢?”:我覺得辨別的
快感如同讀書,在你沒讀前,書已經被別人寫好了,而當你能把書中道理悟出來時,那才是屬於你個人的快樂。所以,喜歡思辨的人應該比較熱愛生活,因為,我們
享受把生命中的某些道理辨別出來的過程。

    “世界這麼殘酷,如何找到救贖?救贖就是,上帝吿訴你……孩子,沒事,你只是個動物。”
(引自上文)如果,信念要經過反覆驗證才能作實,那麼我們的生命顯然太短暫,以致往往無法作出反覆驗證,或只能相信歷史的詮釋。踏入二○一三年,我選擇分
享這個無底的文題,是希望吿訴大家:請感恩自己還活着,還有時間去——“認清它,接受它。再或許,欣賞它”,儘管,“你,只是你想像的投影。”

本文2013年1月4日刋於《澳門日報》新園地 "斷章寫義"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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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想旅行(給重生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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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離開了前線教職,離開了一直”賴以為生“的師生情,我的人生多了很多空間,又變得異常空洞,於是我想起了原來的自己--一個內向多愁的文學少女,一個我很不喜歡,曾經千方百計擺脫的形象.坦白說,我比較喜歡羊豬老師的形象,身教重於言教,為人師表讓我變得樂觀積極,但現在的工作,卻讓我回歸本質--沈溺於文字的世界,與真實世界保持著某種距離。為了重拾一點心靈依靠,我決定重新寫作,朋友鼓勵我參加文學獎,因為那是文學殿堂的門檻,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但一直都沒有參加,主要是基於自慚形穢吧.我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作品,特別是參賽的(無論是得獎和沒得獎的),但我喜歡隨便寫的感覺:揮筆的一刻,你就是這世界的全部,喜歡怎樣都行,然後寫成了,回歸現實,那堆自得其樂的文字又變回一堆垃圾,不知可以往哪丟?隨便找個地方丟掉的感覺很自由,也很落魄,我知道一直保持這種狀態是無法進步的,於是,我還是動筆了,我很用心很用心,花了大概有三個月的時間去構思,然後請了三天假去完成我的第一個劇本,結果,沒有得獎,正確來說是”澳門沒有人能得獎”,那是多麼讓人沮喪的事呀!然後我又在自己的垃圾堆中檢回了一些零碎片段,寫作了一篇短篇小說,結果得了優異獎;散文是我比較擅長的文體,卻反而難以下手,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為了參加普通話演講會的 “幽默演講比賽”,我隨意地談了點文中情節,某個失眠夜,我用不到三小時便完成了以下作品.我喜歡這篇文章,不是因為它最終為我得了個亞軍,而是這篇文章太沒有參賽的風格了。是的!我很想擺脫固有的包袱,只有放下自己,才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相比起現實世界中,需要 “大方得體,溫柔體貼,善良可愛”的我,我更喜歡網絡及文字世界中 ”一針見血,目空一切,敢愛敢恨,惹事生非”的自己!到底誰才是真實的我呢?有時候,迷惑得連我自己都分不出來!但毫無疑問地,這篇文章讓我重生了,它讓我知道,那些垃圾對世界是有意義的。2012年,我最大的進步是--開始努力去接受不完善的自己,儘管我覺得自己詩寫特爛(但我最喜歡寫),還是勇敢地投了一堆,竟也登了數篇,還做過不同的嘗試,我也不再羞於讓自己想法展露人前,儘管這讓我少了些朋友,多了些批評!這年給我最大啟發的人是莫言,在他得獎前後的遭遇中,讓我更了解這世界對個人價值的漠視,從莫言卑微的追求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雖然我同樣敬重他,但我內心清楚,我最愛的作家還是”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

     人可以欺騙全世界,但騙不了自己,我們必須勇敢地堅持自己喜歡的生活模式和價值觀--我的軀體真的不喜歡去旅行,但眼睛卻想去,如何讓肉體休息,眼睛去旅行呢?答案簡單得很,只要一扇窗戶便可。我慶幸找到屬於我自己的一扇窗,而且有開啟的能力!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起了一位可能一生也沒機會再遇的朋友,我把自己年少的天空相贈--但願人長久,千里共此時!

  2013的我進入了求學的新階段,需要放下更多的娛樂和愛好(包括閱讀,寫作和辯論)去學習了,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經歷改變的人,縱然我不喜歡去旅行,因為覺得多數的旅遊都是經修飾,沒有給人太多真實的歷程,希望全新領域的學習讓我不枉此行!也希望大家都能在2013年找到開啟自己幸福的一扇窗!


 

 

眼睛想旅行

 

     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去旅行,大家稱旅行團為鴨仔團,而對我來說,去旅行仿如參加馬戲團,因為無論大城市或是小公園,我都如坐旋轉木馬──怎麼也轉不出來;由於記憶力差,無論是自由行或是旅行團,感覺都像走馬看花──總是無法記住自己到底看了什麼細節,而且那些風景靜靜地躺在那裡,有什麼好看?反而我們看的人會擺出不同的姿態──“YEAHWAYO的傻樣子在拍照,如果世上萬物都是有生命的──我們在看風景,風景在看我們,那麼,人類一定比風景要好看得多!

    我的軀體真的不喜歡去旅行,但眼睛卻想去,如何讓肉體休息,眼睛去旅行呢?答案簡單得很,只要一扇窗戶便可。也許,活在這寸金尺土的今天,眼睛要有個漂亮的旅行路線殊不簡單,多個山景或是海景,甚至只是開陽一點的街景,價錢一定要比去幾十趟歐洲旅行貴。但年少時,我的眼睛之旅卻非常便宜,外婆家是我專有的旅行社──那個小小的平房,有四個窗子。

最神秘的一扇是閣樓的天窗,我們要攀木梯到樓頂,翻開膠布,才可以看到天空,我常常望著小窗發呆──裏面到底有些什麼呢?,於是我跑去問外婆,外婆會微笑地說那裡面裝著彩虹!只有聰明的人才會看到的!怎樣才可以變成一個聰明的人呢?我好奇,外婆認真地道
多讀點書便會聰明!,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可以看到彩虹的聰明人,我常常看書,每看完一本,我便攀到木梯上翻開膠布,然後躺在閣樓的木板地上看天,看呀!看呀!看呀!一看便是老半天,只是怎樣看,還是沒看到彩虹。我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無望,有一天,我忽然覺悟
我真的不是一個聰明人,怎麼會相信這種大人騙小孩的謊言?由那天起,我不再躺著看天了,也由那一天起,我覺得自己變得聰明了!

   由閣樓到大廳的轉角有個大窗戶,差不多每天,我都會爬在窗台上看偉大的運煤事業──汗流浹背的工人一邊哼歌,一邊推著煤車跑過,塵土和煤屑在空氣中起舞,化作黃與黑的煙霧。煙霧沾在玻璃上,一片片不均衡的黑色看起來好像高山和森林,我喜歡在玻璃窗上呵氣,然後畫一條小河流,幾片白雲和很多很多的海鷗──下面一橫,上頭是個倒轉的人字那種款式。為什麼小河上會有海鷗?我當時是不知道那叫海鷗的,也不知道海鷗是屬於海洋的,我只知道這種鳥是最容易畫的,所以,我每次都要畫很多很多很多,因為我覺得海鷗總是一群群往上飛的,畫得越多,飛得越高越遠,看到的天地越大。我的眼睛在窗前旅行,想不到窗外的人也隔著玻璃看我。有一天,一個工人停下來和我揮手,然後從口袋內拿出了一個沾著煤塵的梨子給我
好有趣哦,小黑貓!那不是小黑貓,那黑色的是山和樹林!我不是說那幅圖畫,我是說你,一臉煤灰,像隻黑臉貓,哈哈!他擦擦鼻子和臉蛋怪笑。我聽了有點生氣,他竟越發高興,最後把梨子放在窗台外揮手道別。我當時認定他是白雪公主的後母派來的壞人,也沒敢碰那個梨子,不知怎的,梨子就不見了,而那個古怪的大叔工人也沒再見了。

    景觀最漂亮的一定是客廳靠著河堤的一扇窗戶,每天清晨,船家便會運大蕉來叫賣──食大蕉,滑大腸,多吃大蕉壽命長!為什麼多吃大蕉壽命長呢?我一直弄不清楚,但老人家都喜歡吃大蕉,我想是因為它
吧,我那時認為大和老是一樣的──大了就是老了,老了不死就是壽命長,所以吃大蕉壽命長。我把偉論告訴外婆,她樂呵呵的,還誇我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絕頂聰明的女孩配上絕頂聰明的男孩,定然會幹一番大事業的,那絕頂聰明的男孩便是我的表哥。有一回,表哥在學校裏讀了一個叫
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並回來告訴我,於是我們決定要做一番釣青蛙的大事業。我們拿來一些米飯和魚絲,天天坐在窗邊垂釣,每飄來一個懸浮物──無論是一件垃圾或是一片樹葉,我們都以為青蛙來了,但每一次總是失望而回。有一天,絕頂聰明的表哥終於把道理想出來了
都沒有蝌蚪爸爸媽媽,怎麼生蝌蚪?沒有蝌蚪當然變不成青蛙啦!絕頂聰明的我想起鄰居黃伯門外的魚缸有很多小魚,依據我們的評估,顏色亮麗的是雌性,深沉的是雄性,我們正好選了一雙,然後從窗台丟到河裏。我們都相信,河裏很快便會有小蝌蚪,而蝌蚪很快便會變成青蛙。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們的青蛙都沒釣成,最後,大事業卻形成了,絕頂聰明的表哥寫了一篇小論文告訴同學們──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是騙人的!

  外婆的房間還有一扇窗,從這窗子往外看,會看見很多很多不同的窗戶,我起初喜歡鄰家麗明姐姐的窗子,因為她在窗台種了一盤茉莉花,夏夜飄來陣陣芬芳,沁人心肺。後來,遠處搬來一個掛有水晶燈的窗子,對於七十年代的內地孩子,燈只有白黃兩色,形狀不是圓燈泡,就是長條光管,但遠處的窗戶竟然掛著一盞五光十色的錘形吊燈,而且經常傳出曼妙的輕音樂……那種情調總是讓我想起灰姑娘的故事,我覺得上面應該是住著一個王子的,終有一天,他會舉行一個華麗的舞會,把全村的女孩都請去作客,然後,老鼠先生會把平平凡凡的
花面貓變成一個漂亮的公主……雖然,我天天都朝窗子張望,但一直沒見人走近寬大的窗台。直到某天,聽到外婆與三五知己在說三道四從老遠回來幹嘛?人都不在了!。原來,屋子裏住的不是英俊的王子,而是個雙腳殘廢的年邁老人──陳伯。文革前,他和妻子住在對面的小屋內,文革的時候,一家人給批鬥,他的腳給打斷了,妻子給活活打死在櫰樹下……改革開放後,陳伯在美國已經兒孫滿堂,但他堅持回來,因為他相信妻子的靈魂會在櫰樹下等他。他不能走動,於是買下對面的屋子,天天從窗子守望著對面的櫰樹,守望著自己的妻子,直到含笑而終。有一年中秋,外婆等一伙人帶我去探陳伯,我告訴陳伯,一直很喜歡看他的窗子,因為那水晶燈很漂亮。陳伯指著我家的方向說
其實你們的窗台更漂亮!,我第一次從別人的窗台望向自己的窗戶,竟然發覺外婆那圍滿火紅簕杜鹃的窗台原來也很美!

    我的肉體一直都不喜歡旅行,但我的眼睛想旅行──喜歡張望窗外風景的感覺,因為那裡方向固定,一定不會迷路;那兒景物相同,看久了定能記住,而且相同的景物配上細微的季節或其他變化,就可構成奇妙的景觀。為了眼睛旅行的素質,結婚的時候,我和丈夫選購了離島一個背海面山,窗外有山有水的單位。數年前,由於樓價突然倍增,為了有本錢飛向更廣更闊的天空,我們以高於三倍的價錢賣出了那個
美麗的旅行路線,搬回澳門。轉轉折折間,租過不同的屋子,有過不同的窗台,由看路燈、看公園、看天井、以至近得可以和鄰居握手的景觀也有。無數次,我們發誓待到樓價回落的時候,回歸那片有山有水的旅行路線,無數次,我們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絕望,仿佛當年等待青蛙回來的折騰感覺。看著原來的居所已經升價十倍,手上的金錢已貶值的時候,實在恨錯難返。最後只能向現實低頭,購入了一個只能看到窗花和樹影的窗台,奇怪的是,無論去到那裡,六歲的兒子每天早上還是要叮囑我拉開窗簾和打開窗戶,有天趕著上學,我厭煩道
拉什麼?都沒什麼好看的!,兒子理直氣壯地道不拉開窗簾和打開窗戶,陽光和風怎麼進來?我呆住原來陽光和風是要進來的!”……那一夜,我造了一個奇怪的夢,我飄到了外婆的老屋的天窗上,眼睛朝裏面一看,你猜我看見什麼了?我看見了一個躺在陽光下的小女孩──那是我自己──知道為什麼爸爸給你這名字嗎?因為期望你的生命像彩虹一樣七彩繽紛的!

  那裡邊裝著彩虹,只有聰明的人才會看到!──原來,外婆一直沒有欺騙我──我忽然覺得自己變聰明了!

本文獲得”第九屆澳門文學奬”散文組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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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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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或者讓他們生活失序,但假以時日,生命終將長出新的骨幹……我現在終於知道,我的性命造就了這樣神奇的生命循環。

    【《蘇西的世界》,作者:艾莉絲·希柏德,譯者:施清眞,時報出版社,二○一○年二月八日】

    假
如有天你無辜遭人殺害,會有什麼感想?自憐自憫?報仇雪恨?……生死有命,福貴在天,我想自己最擔心的是那些活着的人。《蘇西的世界》中的主人就是一個遭
變態鄰居殺害並肢解的十四歲少女,她死後親眼目睹公衆對自己死亡的關注,也了解親友因無法排解仇恨而造成的陰影。最後,犯人無聲無息地死於非命,幫助活着
的人走出傷痛的,不是犯人得到惡報,而是明白死亡對生者活着的意義。

    以上故事讓我想起近日發生的 “十五歲少年被毆打致死案”。本
來此案情節在黑道中並不罕聞,但由於時間(回歸紀念日)、地點(皇朝夜店)、人物(未成年)等條件結合起來,加上親友於網上戲劇化的渲染,馬上呈現
出 “黑幫人渣殺害無辜名校單親少年”的悲劇元素:嫌疑犯過去犯案經歷、地址、電話、家庭狀況、家人照片等;死者學校、家庭狀況、經濟能力,甚至與母親間
的生活情景一一公諸於世。本人認為暴露私隱無助解決問題,且對彼此家人的生活造成諸多問題,多次勸勉各人少理私事,談論者卻一再堅信 “現行司法制度不可
以懲戒惡人,認為網上揭私隱是同情和為受害者討回公道的途徑”云云。

    仇恨從來不是受害家屬走出陰霾的靈藥,與其以受害人家庭慘況反
映出作案者之卑劣,倒不如思考如何設法幫助同類博彩業單親家庭解決敎育問題。本案涉及多名有黑社會背景、未成年人和在學學生,反映黑社會侵入校園,且有年
輕化趨勢,那八名十六至二十二歲的犯案者,是根本獸性,還是社會不良風氣的受害者?他們當中或許也有很多家庭問題,大家在咒駡的同時,又是否關心過?而社
會的仇視是在為死者討回公道,還是為其餘八個家庭寫下新的慘劇?死者已矣,罪者應罰,法律制裁的意義是讓活着的人得以重生。只有破除仇恨,一視同仁的對症
下藥,才可避免悲劇一再發生。

本文2012年12月30日刋於《澳門日報》新園地 "斷章寫義"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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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感動叫——眞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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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裏組織我們去參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為了能讓老師看到我的表現,我捨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我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
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有一位同學,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裏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用手掩面 ……多年之後,當我因自己的吿密向老師懺悔時,老師說,那天
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件事讓我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當衆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講故事的人》,作者:莫言,二○一二年諾貝爾文學奬講辭,二○一二年十二月八日】

    “江
山易改、本性難移”,儘管母親諄諄敎導,但莫言並沒有改掉喜歡說話的天性,在諾貝爾文學奬的舞台上,他仍舊說着自己喜歡的故事,結果惹來一身惡名:一夜之
間,他由 “中國之光”變成了 “全球華人之恥”。我當時身在外地,沒機會看電視,只見面書的指責鋪天蓋地,網上搜尋的結果都是同一個版本的借題發揮,卻
完全不對講辭原意,顯然,大家只陶醉於想像,並沒有關心他說的故事。文學的意義就是講故事,一個沒有人關心故事眞貌的文學奬,何其諷刺!

    我
喜歡文學正是因為喜歡聽故事,所以我用心地感受了他的講稿,我特別喜歡當中的故事。莫言跟我爸大概是同一輩人,不禁又讓我想起老爸經常講的一個故事:市集
裏,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起來餓極了,他忍不住在賣饅頭的小攤子裏搶了一塊饅頭塞進口裏,衆人發現了,把他抓住,準備送警察局的同時,合力掰開他的嘴巴,
把所有的饅頭碎屑從口中挖出來……故事帶出的反思,不是一個對錯的原則,而是文明社會的涼薄與人性的悲哀。我喜歡聽老爸那輩人講的故事,因為經歷漫長的磨
難,使他們對人性有更深刻的了解——知道甚麼是眞正的勇敢和眞正的悲憫。我了解我爸口中的善良,所以,我也了解莫言故事中的善良,而這正是那些只會義正辭
嚴,不解深層人性的批評者永遠無法感受到的。

本文2012年12月21日刋於《澳門日報》新園地 "斷章寫義"專欄

講辭原文《讲故事的人》。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
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子,但是有一个此刻我
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
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
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
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
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
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理拣麦穗,看守麦田的
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煽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麦穗,
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深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
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
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
“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的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
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的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
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
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
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
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苦,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
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
白天从说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的
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
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的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
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
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
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
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说的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
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
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
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作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
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
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
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数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
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
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
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
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
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
年2
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
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 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
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
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
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
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
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
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
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
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
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
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
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
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
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
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
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
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
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
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
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
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
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 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 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
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
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
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
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
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
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
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
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
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
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
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
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
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
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
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
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
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
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
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
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
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
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
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
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
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
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
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
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
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
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
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
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
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
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
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
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
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
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
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

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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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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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是我們相識的起源
等待,是我們愛戀的信條
你的眼淚在瑪雅長河中流淌
讓方舟住進我狹小的心房
一起漂到遠方…

我們約定,向逃亡的相反方向狂奔
然後在末日的盡頭起飛
把擁有留給毀滅

我們約定,在人群的恐懼中遠去
然後在無人的荒土相遇
把安祥回歸極樂

我一直等待
但你,沒有來

世界的濃妝脫色了
發紫的口紅,仍然在笑
人之狂妄

你一直空談
但我,仍然信

曾經的傳說破滅了
沉重的肩膀,仍須背上
生之不安

希冀 與 落寞
隨冬而至
在不尋常的暖流中銷亡
我在沒有逃亡的人群中,迷失方向
與你,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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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論朝聖團”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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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辯論者從事的雖然是一項理性分析的活動,卻往往是最為感性的一群人。——因為如你所知地,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問題與你無關,你可以選擇事不關己高高
掛起;如果問題與你有關,你可以選擇用金錢、暴力、權力等更加直接有效更加簡單強力的方法予以解決;所以,即便你有足夠充分的智識,如果沒有足夠充沛的情
感,對這項活動的投入實在是顯得太不劃算了。

    【《辯論的林中路》之〈卷首絮言〉,作者:鄧哲,二○一一年一月七日】

    全
球華語大專辯論賽源自新加坡,而中學華語辯論最大型的國際賽源自馬來西亞,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全球性的華語辯論活動總先在別地開花?直到踏上馬來西亞的亞
洲中學生華語辯論賽的 “朝聖團”,那天來自各地的專家談論本土概況:來自中國內地的專家說“很遺憾,內地多數中學還沒有辯論活動……”;來自台灣的專家
說 “在台灣,我們喜歡辯論和生活息息相關的社會議題……”;我們港澳沒有專家代表發言,或許我們始終比較熱愛自己的母語,對華語保持着某種距離;而星馬
呢,他們對活動的熱愛近乎瘋狂,而水平也極為神化。

    星馬學生的中文水平比我們好嗎?其實不然,只是文化導向不同。在內地,社會比較
傾向選擇用金錢、暴力、權力等方法解決問題,故辯題的選擇也比較 “消閒”,經常出現 “相對於郭靖,楊過才是眞英雄”類的趣味性題材;而港澳台會較務
實,喜歡談論社會時事,星馬則更愛鑽硏辯論的語言技巧和邏輯性。在評判選擇方面,星馬起用大量資深辯手,而港澳則更喜邀請專家學者,故星馬長於技巧,重視
推理,而港澳則長於事理,重視知識的厚度。我們無法完全比較當中之優劣,但作為一種思維遊戲,最重要的是在不同規則下作多元化的學習。看着決戰隊一星期連
續八場的激戰,能量如此強勁,身段如斯輕盈——即便你有足夠充分的智識,如果沒有足夠充沛的情感,對這項活動的投入實在太不劃算了。在為期一周的“觀戰
團”,讓我充分感受到,這群熱衷於理性分析的感性人群,技藝超群的原因——不是智識,而是情感!

本文2012年12月14日刋於《澳門日報》新園地 "斷章寫義"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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